不打猎，更能保护生态环境

冯永锋

我在国家林业局的一个朋友，提前告诉了我国家林业局要审批两家旅行社代表几个外国人申请在中国打猎的消息。他告诉我这消息时，说国家林业局不会正式出面，而只会以一个专家评审会的方式来再一次试探公众的态度。当时他也没有告诉我，审批专家究竟是哪一些。不过我想，是到了要求这些专家公开面对公众质疑的时候了，既然国家林业局躲在后面不肯出来示众，那就让它们继续躲着吧。

我这个朋友给我当电话时，我正在东北的一些国有林场做调研，我一直想搞清楚，中国的自然生态系统，是不是真的已经丧失了庇护野生动物的能力，我所说的野生动物，包括水生的野生动物，湿地的野生动物，草原的野生动物，森林的野生动物，空中的野生动物，地里的野生动物。在我看来，只要不是人类自己发明出来的动物，理论上说，都是野生动物，或者其祖先是野生动物。

东北的调查结果很让我吃惊，得出的结论有两个，一是中国森林生态系统、水生生态系统已经崩溃，森林里没有狼，没有熊，没有梅花鹿、马鹿，偶尔有野猪和狍子。水里面鱼倒是还有几条，不过都是个体极小，数量极稀少，甚至可能是电站水库养殖鱼的逃逸者。我所见到的森林里空空如也，我所见到的江河里空空如也。

草原也没有什么动物了，无论是青藏草原、内蒙草原还是新疆草原，近三十年来，中国政府出台的所有保护草原的政策都显示出了严重的负面影响。很多专家和官员津津乐道的网围栏政策，在让“家畜”多病多灾、牧民返贫借高利贷的同时，也让野生动物丧失了自由来往、觅食甚至饮水的通道，无法交流和正常繁衍。春季禁牧政策，让牛羊在春天草原返青时吃不到最鲜美的青草，让草原得不到牛羊的啃食和踩踏而失去了平衡和美貌。不许养马、不许养骆驼、不许养山羊的政策让草原一下子变得功利十足，传统的人与自然关系变得危机四伏。而生态移民政策、奶牛村政策、草原大修公路政策，让脆弱的草原要承担更多的经济压力，让草原成了“生态杀手”。至于开矿政策、工业化政策、教育城镇化政策，让原本有强大的保护生态能力的当地人，成了强大的生态伤害者。而所有的这一切政策，都在让社会生态系统失衡的同时，也让自然生态系统失衡。如今你到草原上，你只能在局部地方看到狼，你只能看到极小群的野生动物还偶尔有生存的尊严。

确实有一些地方有些物种“因保护而对当地形成了压力”，最著名的就是野猪。由于森林没有了老虎，没有了豹子，没有了狼，没有了熊，没有了蛇，天空中没有了猛禽，繁殖力惊人、与家猪关系微妙的野猪，成了山中的大王，农业经济的祸害者。但野猪也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根据我的了解，一是全国所有的农村都有“兼职猎户”，他们如果有持枪证，那么他们的枪上往往贴着的许可理由是“护农猎枪”，也就是说，在当地野猪万一泛滥时，你悄悄地让他去打——其实不叫他他也会去打——控制一下数量，是绝对可以的。

中国虽然大量没收了枪支——在中国，除了少数人之外，有枪支几乎完全可视为违法犯罪，但中国自古对杀灭野生动物都有诸多的招数。枪没有，没关系，可以下套子，下夹子，使毒药，用电击，挖陷阱。你到任何一个村庄去，几乎每一户农民家里，都会有夹子套子这样的“隐形、廉价”野生动物捕杀工具在家里搁着。忙时尽情地务农种地，闲时就上山施放上一两天，下河去电上一上午。农贸市场上到处都有卖的，没有卖的自家儿也能拿铁丝、钢丝煨出来。有意思的是，当地人一天天眼睁睁地看着野生动物在消失，却仍旧卖力地下套子下夹子。有时候下得过多过快过频繁，夹子会夹住人，更多的时候会夹住人类养殖的牛羊。有时候，夹住了野生动物，而没有及时巡收到，就臭烂在山间地头，其情景惨烈无比。

而中国又是个吃野生动物的大国，最重要的场所是两个，一是像广东这样的“嗜好”之地。二是一些著名的旅游区、尤其是红色旅游区。人们到了旅游区，无事可做，除了干点色情暴力赌博之事外，就是大量地喝酒吃肉。而人们旅游时都想换口味，于是当地的或者非当地的野生动物、野生植物、野生菌类，那些蛇、龟、穿山甲、中大型鸟类，就成了许多人争相点杀的菜品。

在中国野生动物几乎毫无恢复的前提下，我们的国家林业局专家们，居然举双手双脚赞成大量组织外国人来华狩猎，赞成大量创办狩猎场，以满足豪富、权贵和投机者们们的血腥娱乐，甚至满足其借杀戮为贿赂，借杀戮为投机的阴谋，确实让我们这些普通公众难以认同。我们不得不怀疑，这些国家林业局的干部，这些国家林业局的专家，这些国家林业局举办的狩猎场和旅行社，究竟是想借机恢复自身经济生态系统，还是真的想保护中国的野生动物。

狩猎能保护生态环境，在我看来，在中国绝对是谬论。有很多人跟我苦口婆心地说，如果你不懂狩猎，你不可能保护生态。如果一个民族不懂得狩猎，这个民族不可能对自然有真正的情感。我觉得这话的可笑之处在于，中国自古其实就是一个狩猎大国，过去、现在和将来，每天都有无数人的狩猎，都在开枪下套施毒放电，每天都有难以计量的野生动物被国人猎杀而亡。可这样的一个狩猎大国，我丝毫没看出任何的生态保护的能力和意愿。

很多人又苦口婆心地对我说，我们国家仍旧很贫困，保护经费不足，而野生动物泛滥之地，恰恰是当地人贫病交加之所，作为一个负责任的政府官员，作为一个负责任的企业老总，作为一个负责任的野生动物专家，我们不能坐视当地人为了保护野生动物而遭遇持久的贫困。我觉得这个说法更是谬论十足。中国确实还不够富裕，但保护经费不足，不是因为我们钱不够，而是我们根本就不想保护生态环境。当地人贫困，不是因为他们为了保护生态环境而有意的牺牲，而是整个政府对权益的分配存在严重的不公平，换句话说，他们的贫困是被其他人掠夺的后果；而现在，那些掠夺者们，又想出了更动听的理论，试图再一次掠夺他们。我完全可以肯定，出卖野生动物，让外国人来华狩猎所得的收益，绝对不可能用到当地贫困者身上。

就是这样的政府官员和野生动物专家，他们其实对中国野生动物现状根本不了解。2011年初，发生了著名的“活熊取胆”争论，我去问那些林业官员们，中国到底有多少只野生黑熊和棕熊，他们说不知道。如果我这次，再去问那些专家们，中国到底有多少只野生岩羊，多少只野生藏原羚，多少只野生大熊猫，多少只野生丹顶鹤，多少只野生大天鹅，他们肯定都说不清楚。他们估计只知道动物园里的数量，只知道想要猎杀的数量。

这些对中国野生动物现状不清不楚的专家和官员，却有权力对中国的野生动物痛下杀手，却有权力决定中国野生动物的命运，却有权力拿中国的野生动物给自己换取利润和投资。这是什么样的乱世场景？

中国当前用于自然保护的经费确实不足，这不是因为我们没钱，而是因为我们没有保护自然生态的最基本良心。但林业系统，或者说中国自然保护系统的人都心知肚明，近几年来，中国用于自然保护的经费在大量增加。但可笑的是，增加的经费几乎没用到保护本身，而绝大部分用来盖房子，买汽车，吃奢侈饭喝高价酒——甚至，最经常吃珍稀野生动物的人，就是那些被赋予了保护自然使命的那些人。如果你到一个自然保护区，问他们有多少台望远镜，有多少台显微镜，有多少台电脑，有多少个科研人员，有多少研究经费，有多少与国际合作、国内合作、自主开展的野生动物保护项目，他们估计一个也回答不上来。在这样的情况下，需要增加的固然是保护经费，但更需要增加的，是保护自然的态度，是研究自然、尊重自然的精神。

中国其实已经没有野生动物可供国际国内狩猎，无论兔子、老鼠、野猪、喜鹊、苍蝇、蚊子、蟑螂、臭虫，还是藏羚羊、藏原羚、普氏原羚、蒙古瞪羚、岩羊，它们早都成了这个国家的生态难民，每一个见到它们的人都想将它们捕为己有，它们偶尔种群增加只是被驱赶到了某个领地极其狭小的集中营，在那里过着困苦的生活，等待死亡和残废。中国其实每天都在大量猎捕各种野生动物，包括抓给动物园，包括抓到鸟笼子里；也包括抓到饭桌上，被泡在酒里、炖在汤中。

强制性地想要全民不打猎，都无法保护生态环境，鼓励国际打猎，就更不可能保护生态环境。如果你觉得某个地方的野生动物过多，那么一定只有一个原因，是人类把它们挤到了无处可退的悬崖上，我们需要做的是，给它们退让出更多的栖息地，而不是一心想着猎杀它们。如果一个国家，野生动物无法快乐自由地生活，那么这个国家的人，也不可能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如果一个国家，每天在狩猎都无法理解自然，那么国际狩猎高手来得再多，也照样无法给这个国家的自然保护，增添一点点的姿色。（201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