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传统相声段子叫《巧嘴媒婆》,内容是讽刺媒婆儿如何把猪八戒说成天仙。有几句大致是这么说的,甲:您瞧瞧这姑娘,模样儿多俊啊。乙:嗯,是不错。甲:这姑娘哪儿都好,就是嘴不好。乙:嘴不好没关系,嘴笨不是毛病。再说人家姑娘还年轻,长大点儿就会说话了。甲:我说的嘴不好不是嘴笨。乙:那是?甲:这姑娘“豁落缝”(豁唇子,即兔唇)。
老话儿说“见人减寿,见货加钱”,有人觉得圆滑世故,其实也不尽然。假如初遇一位四十岁姿色平庸之女性,照实来一句真诚:“您年过五十了吧。”这话就是挨瞪找骂。若换个说法儿:“您看着真年轻,却透着成熟干练。”这叫“见人减寿”而又不着痕迹,怎么也不会招人讨厌。法国写家莫泊桑的《项链》里,或许有识货的行家看出了主人公脖子上的假货,但嘴里一定说“太漂亮了,您花一万几法郎买的?”此谓“见货加钱”。干嘛非得指着人家脖子说“您这是过街天桥地摊儿上买的吧”。北京话管这叫“揭根子”、“抖机灵儿”。逞能得罪人,既不高明又违事理,不好。
人际交流在于通畅愉快,谁也不是为了找别扭才跟人说话。常言“人受一句话,佛受一炉香”,可谓正理。不能简单地把含蓄适度的恭维拢总粗蛮地归为中国式虚滑。
古今中外一直有人琢磨哲学是什么,千百年来立说者众。本人以为,哲学也可算是一种关于生活方式的学问,研究的问题是让人如何活得愉快。对于此点诸多先贤早有宏论。比如孔夫子“吾与点也”的“曾点之乐”及后世儒家“孔颜乐处”注疏,都关乎人的生活态度与境界。哲学是让人愉快的学问,最粗浅的理由就是谁都想活得高兴(当然也得有人研究“本体论”、“生成论”、“认识论”这类学问)。说话是人与外界产生关联的第一环节也是至要环节,愉快自然亦始于说话。
记得电视上有位主持人直呼某票友儿“丸子”,笔者以为就不够得体。“丸子”是过去伶界内行之间对票友的戏谑称呼,多少有些讥讽之意,当面直呼欠礼貌。伶界大角儿绝少当面称呼票友儿“丸子”,他们对外行及后辈多是褒扬奖掖,言辞恰当风雅。
十几年前笔者与袁世海先生几次聊起票友儿的话题。其中一位习唱小生,三五段儿的底子,尚可入耳。本人问:“您听他的嘴里还行吧?就是没身上。”袁先生答:“唱得太行了,真不错。您还要求他有身上?有身上就能下海了。”其实这位小生的唱工水平袁先生心里十分清楚,但他绝不说不好,始终表扬肯定。再一位票梅派青衣,带着自己的唱段录音请袁先生指点。袁先生认真听完后说:“您甭说,真好。找个时间,我给您说说,一定要参加电视的票友儿大赛,保准您拿头名。”即便双方对此话都未必当真,但这与虚假完全两回事。至少这位票友儿能着实高兴一阵子。
笔者听一位行内老先生聊梅兰芳先生。梅先生应邀观看后辈演出,临上台前,后辈恭请梅先生嘱咐几句要领。梅先生只言三个字“错不了”,多一个字不说。演出后,后辈再请梅先生指点。梅先生还是三个字“不容易”,依然多一个字不说。粗听似乎觉得梅先生惜墨保守,不教习提携后辈。若仔细琢磨,梅先生的前后六个字颇为恰当。梨园行讲究门派归路,非本门弟子,或虽工本门派但未拜师,论谁也不能多说什么。这是本分。尤其上场前,说什么也来不及,以“错不了”三字鼓励反倒最合适。下场后,后辈可能有行腔儿气口儿等问题,缘于关系场合,梅先生说深了不行,说浅了更不是。“不容易”三字既作道乏,又给予了一些肯定。可谓尺寸适度。
人际交往,该不该说,说什么,怎么说,取决于诸多因素。若一时难以权衡抉择,则尽可秉持让双方不失体面而又心情愉快的办法。张嘴说话就噎人一溜跟头是找茬儿打架,伤人害己。或许这类口无遮拦之人并非心存恶意,但脑子总不能算十分健康。
如何把握定位彼此间的关系,进而确定说话的时机方式及措辞是一门儿大学问。道理不难懂,难的是在日常中识人知己,察言观行,拿准火候。这关乎人的学识、价值观、教养阅历、观察判别能力等,贯穿起来就是综合素养或者说学养。素养的高下决定了说话得体的范围与程度,二者是正比关系。
得体就是合适,合适是一种高级状态。不仅说话,世间万物的最佳状态都是“合适”。不能过也不能不到,即所谓“无过无不及”。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观“中庸”是形上学,亦谓之“道”。长久以来,中庸思想被曲解甚至被恶意篡改,缪传为圆滑、无原则、谁也不得罪、随风倒、两边靠、咋都行等。宋儒朱熹在《中庸章句》开篇讲:“中者,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之名。庸,平常也。”朱夫子的此条注疏堪为经典。恒常而合适是中庸二字的通俗词义。“中”不是数学几何概念里的中间或中点,它是事物在运动变化过程中一种最合理最高级的形态。不偏,指准确合理。“中”非固定静止,它是动态的。只有在变化中才能寻求并保持“中”的状态。把事物的最高级形态凝缩体现于说话,笔者以为就是“得体”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