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文/白衣萧郎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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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弹一曲古筝。却无端地想起那个男子，想起他的诗作，想起他的身世，还有玉阳山下，他那段凄美哀婉的爱情。他就是李义山，有“小李杜（杜牧）”和“温（温庭筠）李”之称的李商隐。

他是盛开在晚唐诗坛的奇葩，也是开在尘世最美的爱情花。

 

一  相见

玉阳山。灵都观和清都观。

他和她在道观相见。电光石火，他们一见倾心。

道观外，她衣带当风，凝眸而立。满山的杏花纷纷扬扬，如天花乱坠。他惊叹她为姑射仙子，“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而她看到风貌俊逸，“必投潘岳果，谁掺弥衡挝”的他，不禁芳心荡漾，不能自已。爱情的烟花，在瞬间绽放。绚丽，璀璨。

彼时的他，23岁，才华横溢，誉满天下，却接连落第。

在落寞与无奈中，他来到了玉阳山的东峰清都观修道习业，一边攻读科举，一边养性疗伤。

而她，宋华阳，那个聪慧清丽的女子，陪公主到玉阳山修道，居住在西峰的灵都观里。

 

二  幽会

唐代崇道之风盛行。高祖李渊以李耳后裔自居，整个大唐，一时道观兴起，蔚为壮观。

位于济源西郊的玉阳山，是唐代著名道教圣地王屋山的分支，在唐宋年间就已很有名气。其西峰的灵都观，即为唐玄宗为其胞妹玉真公主赐建。《通典》载：“自开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 ，京师置玄馆，诸州道学生徒有差，谓之道举。举送课试，与明经同。”李义山在这里修习功课，以期能够博取功名。

西峰和东峰，灵都观和清都观。这情缘，原来只在咫尺之间。

他们相见恨晚，互引为知己。不期而至的爱情，在礼教束缚的土壤下，开出异样璀璨的花。

白日的道观人来人往，十分不便。他们便约在黄昏和夜晚，在东西两峰之间的玉溪相见。

沙上并禽池上暝。那条幽幽的小溪，被青草虚掩，至今仍流传着甜蜜的誓言。

他们在月光下呢喃。缠绵。

倒下的蒲苇，一片一片。

灵都观和清都观。那些日子，玉阳山下，都被爱情的光华缀满。

 

三  云雨

道长与道姑。如胶似膝的缠绵，难舍难分的情缘。

他们的爱情，如烈焰，一旦得势，便熊腾而起，势不可挡。

他们的幽会，先是在玉溪，后来又移到了道观。“星河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他们在爱情的欢愉里缠绵，贪婪地享受着爱情的温暖和香软。

温庭筠有《女冠子》，词云：

 

含娇含笑，宿翠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

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

 

在夜深人静的道观，红烛将残，他拥着云鬓雪胸，娇笑迷人的她，在耳畔细说呢喃。

“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她轻纱半掩的玉体，有着清冷莹透的质感，那娇羞的眉眼，半偏的云鬟，飘逸出尘如云中仙。

 

纠缠。交欢。灵与肉的缠绵。

象飞蛾扑火，一切不顾。日日夜夜，他们在爱河中沉浮。

似乎要将这一生的爱都在此刻用尽。往事不复，只愿此生，就此停驻。

 

四  情断

只是，爱如朝露。这样的好梦，并不长久。

在他们短暂的相聚和欢愉之后，迎接他们的是，一场永远的别离。

他们的事情，很快便被人发现。爱情，在一场盛景之后，向他们摆出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他被驱逐下山，而她则被遣返回宫。从此，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撕心裂肺的离别，永无尽头的等待。无论当初，他们，是多么的相爱。

蓬山有路，尚有青鸟探看；而他们的爱情，却是永远永远，被斩断了后路。

据传，宋华阳被遣返回宫后，不久便被赐予三尺白绫，了断了余生。

而此时，她已有孕在身。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他怀念她的美好，怀念那段爱的良辰美景。于无奈无助中，相继写下了《碧城三首》，遥寄相思。

她是他永远的仙子。诗中，他将她居住的地方，称作道家仙观，碧城。

 

其一：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其二：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

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

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

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其三：

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

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

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

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在碧城，他又看到了她。仿佛还是那些他们在玉溪的日子，“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在道观的缠绵，“洞房帘箔至今垂”。然而，疏竹摇窗，物是人非。他这样的自我欺骗，自我安慰，无异于痴人说梦，终是“绣被焚香独自眠”，徒增感伤而已。

 

关于义山与宋华阳的爱情，历史上一直争议颇多。不过，有李义山的《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可作佐证。

沦谪千年别帝宸，至今犹谢蕊珠人。

但惊茅许同仙籍，不道刘卢是世亲。

玉检赐书迷凤篆，金华归驾冷龙鳞。

不因杖屦逢周史，徐甲何曾有此身。

 

五  锦瑟

他没有她的消息。他只能在无限的悲愤和感伤中度日如年。

那个夜晚，孑然一身的他，独上西楼。秋风萧瑟，庭中的疏竹摇曳，恰如伊人修长的倩影。他睹物思人，惟觉往事如梦，年华已逝，胸怀感伤，不能自已。于是，便挥笔泼墨，写下了《锦瑟》这首千古绝唱。

庄周当年曾梦见自己身化为蝶，栩然而飞，浑然忘却自家是“庄周”其人。只是梦醒后，他发现自己还是庄周，蝴蝶已不知何处而去。望帝在蜀地，不幸国亡身死，魂魄化为鸟，暮春啼苦，以致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动人心腑，名为杜鹃。爱去了，而春又将残，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凄美的梦罢了，这无限悲感，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他只能寄之以管弦。

玉阳山下，玉溪溪畔，花落水流。他于手挥目送之间，望到的只是那个飘渺的梦。

 

“瘐信生多感，杨朱死有情；弦危中妇瑟，甲冷想夫筝！”

多少难言之痛，至苦之情，在心中郁积，无法排遣。在《锦瑟》诗成后的第二年，李商隐便在忧郁中死去。

 

李义山的爱情，像是一段飘渺的梦，不可寻，不可捉，只合发生在沧海月明之境，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皎月落于沧海之间，明珠浴于泪波之界，月也，珠也，泪也，三耶一耶？一化三耶？三即一耶？”谁可知之？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玉阳山给李义山留下的是凄婉而苦楚的回忆；而“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的爱情胜境，却在无端地挑逗着我敏感而脆弱的神经。“诗家从《锦瑟》中深得诗心，不平者从《锦瑟》中共鸣牢骚，久旅不归者吟《锦瑟》而思乡垂泪，情种从《锦瑟》中痛感情爱……”我只有在不断的臆想中，一边喟叹，一边为他们编织未完的爱情……

 

望帝春心，庄生晓梦。今夜，在筝瑟的往复低徊中，我跌入回忆的深井。一弦一柱的华年，一隐一现的曾经，你像那飘零的花雨，满山遍野，留白着玉溪的幽径。玉阳山下，我还在微醺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