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罗茨家的酒馆在当地相当有名气,周围的人都说只有吃了他们家的私房菜,你才能真正领略德国料理的口味。然而,寻找他们家的门脸却是一件相当不易的事儿。
克氏酒馆并不在主街道上,这是一个不知要拐多少道弯才能觅到的地方。在经过了几次鹅卵石铺就的小巷中穿行之后,当抬头看到一款铁艺招牌“Apfelwein
Klaus”在风中摇曳时,克氏酒馆便到了。进入克氏酒馆,门迎是两个真人比例的大厨木偶,他们一手托着盛着偌大烤猪肘的盘子,一手做出笑脸相迎的姿势,想必这就是酒馆的创始人—“Klaus”。除了大厨“Klaus”,印有“Klaus”标识的宣传画和广告牌也比比皆是,然而,最显眼还是占据了整整一堵墙的柜台,柜台里摆满了各式各样酒品。店里虽然热闹,但是空间狭小而拥挤,客人和服务生都是站着进进出出,这显然不像就餐的地方,那么,这家酒馆就餐在何处呢?暂且还是抱着不管不问的态度吧,跟着德国朋友继续往里走就是了。当德国朋友带着我们步入其地下的营业场所时,那种突然开朗的大空间和热闹非凡的热闹场面立刻打消了脑中刚有过的“徒有虚名”的念头。原来这是一家地下酒馆,说是地下,实际是百年前修建的地堡,灯光昏暗,墙壁凹凸,很有一种原始的沧桑感;说是酒馆,除了各类酒品,实际热买各种菜肴。
餐厅布置得很典雅,桌椅全部为木质,上面铺有桌布,精致的瓷器套盘和银制刀叉整齐地摆在其上。四周墙壁上悬挂着各个时期城市的风景油画,无论从内容、画风或签名日期上,都可以让就餐者领略到历史的脉络。
克氏酒馆的招牌菜是烤猪肘,店内众多的食客都是冲着烤猪肘来的。服务生帮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像大多数食客一样,我们也要了一个大份烤猪肘、几份配菜和几杯扎啤。点完餐,便与德国朋友开聊了。
德国朋友说,在这里除了烤猪肘,还能吃上中国的酸菜。听到“酸菜”二字,立马提起了我的兴趣,在异国他乡,酸不溜溜,软脆适中的腌白菜,肯定赛过各种德式大餐。德国朋友接着说,带我们来克氏酒馆目的有二:一是要领略这里独一份的德国料理;二是这家已有百年历史的酒馆发生过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这段故事既跌宕又感人,足以写成一本书,拍成一部电影。
啤酒很快就送了上来,而菜品则需要一些时辰。乘传菜的功夫,德国朋友依次给我指看了墙上挂着的几幅照片。这是几张上了岁月的黑白照片,全都用木框镶了起来,一幅店主人——老克罗茨的单人照,一幅克罗茨夫妇的合影,还有一幅夫妇俩和四个孩子在一起的全家福。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幸福、温暖、满足的家庭。德国朋友介绍完这些老照片,便举起扎啤跟我与同伴推杯换盏起来,随着清凉、厚重的啤酒下肚,他的话匣子便打开了。
从老克罗茨到克氏酒馆现在的主人,掐指算算应该到第四代了。第一代创业者当属老克罗茨。那时的老克罗茨年富力强,他在参加完一战后,靠微薄的军人救助金办起了酒馆。起初,老克罗茨只做一些德国人爱吃的大众菜,如面包、火腿、烤肠、烤肉、肉汤等,后来,老克罗茨发现要培养忠实食客必须要有自己的招牌菜。于是,他外聘了一个会做烤猪肘的师傅,他和师傅一起下厨,经过摸索、改良将烤猪肘发扬到了极致。后来,他不知从哪儿又学到了腌酸菜的本事。“酒香不怕巷子深”,老克罗茨的生意从此日渐兴隆了起来。
谁知好日子只持续了十年不到,在随后的二战中,他们家被迫关门歇业。二战对于他们家和他的生意来说是灾难性的,老克罗茨的三个儿子在二战中先后为国捐躯,他本人也在盟军的飞机轰炸中一命呜呼。战争过后,只有克罗茨夫人和一个小女儿活了下来。像成千上万个德国家庭一样,只剩两个人的克罗茨家顽强地重新站了起来。克罗茨夫人是坚强的,她擦干了眼泪,只身拖着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小女儿,投入到克氏酒馆重新开张的繁忙劳作中。
在政府的救济下,以及周围许多好心人的帮助下,克氏酒馆终于又重新开张了。不过,原址已经不复存在,为节省开支,她们租了一处背街的旧建筑物的地下室作为营业场所。
克罗茨夫人终于可以长长地舒口气了,不管世事多么沧桑,她终于延续了老克罗茨的家业。在克罗茨夫人的精心打理下,酒馆又恢复了往日的风光。
“我们现在来的地方应该是克氏酒店的新址吧?”我问,同时举起扎啤与德国朋友碰了一下。
“是的,”德国朋友跟我碰了一下,啜了一口,说:“克罗茨夫人重建这家酒店才是这个故事的头,精彩的事儿还在后头。”
“好,那你接着讲吧。”我放下杯子,两只胳膊交叉地匍在桌上,神情专注地盯着德国朋友。
德国朋友先是指了指墙上那张全家福照片,并重点给我和同伴指看了夫人和女儿,接着说:“接下来的故事就发生在她们身上。”
没想到德国朋友接下来的故事竟让人感动涕零——
时光如梭,在家业风光的同时,女儿不知不觉长大了,女儿渐渐成了母亲的左膀右臂。
一天,店里来了一位衣衫褴褛的小伙子,显然是因长期填不饱肚子,而显得骨瘦如柴、面黄肌瘦。克罗茨夫人起先不想留用他,但听说他会做苹果酒,便将他留了下来。
小伙子出于感恩,将酒店内的所有杂活全揽了下来。此外,小伙子还将祖上流传下的做苹果酒的手艺传授给了克氏酒馆。这样一来,克氏酒馆除了原有的烤猪肘、腌酸菜外,又新添了酸甜、芬芳的苹果酒。克氏酒馆名声大噪,慕名而来的食客络绎不绝。
然而,有一件事让克罗茨夫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那就是她的女儿和小伙子开始对上眼了。
女儿是什么时候与小伙计相好的,克罗茨夫人已记不起来。但是,当她发现女儿开始与这个相貌平平的小伙子约会时,她表现出了强烈的反对。克罗茨夫人喋喋不休地告诫女儿,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要门当户对。如果门不当户不对,她将来肯定会受苦。
在这种情况下,母女间常有争吵。尽管女儿对小伙子依然一往情深,但女儿却经常这样问小伙子:“你到底爱我有多深?”
小伙子不善言辞,面对这样的提问,他总是一笑而过。
这令她十分郁闷,在母亲的压力下,她常把满腔的怒火向他劈头盖脸地摔过去。
他始终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后来他下定决定一定要改变这种状况。改变状况就是改变身份,而改变身份的最快途径就是去国外上大学。于是,他决定离开她去法国的一所厨艺大学深造。
临行前他对她说:“我不会说好听的话,但我从心里非常爱你。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会对你的一生负责。至于你的母亲我会想方设法说服她的,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在女儿的软磨硬泡下,克罗茨夫人最终同意,等他学成归来,可以考虑成亲。临行前,他把一枚订婚戒指戴到了她的手指上。
他踏上了国外求学之路,从此他们远隔干山万水,苦苦相思。信件满载着柔情来回穿梭,长途电话频频传送着浓浓爱意。
忽然有一天,她在去店里的路上遭遇了车祸,被一辆失控的汽车撞到在地……
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老迈的母亲坐在床边,她知道自己伤得不轻。看到母亲泪流满面,她想安慰她几句,可无论怎样张嘴,她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已经变成了哑巴。
医生说汽车巨大的撞击不仅毁掉了她的容貌,也损坏了她的神经,导致她失声。
克罗茨夫人的安慰不绝于耳,但她却无法回应,终日沉默,她的心碎了。
在医院的日子里,她经常无声地抽泣,独自一人默默伤心。
出院以后,她回到家里静养。家里的生意依然如故,这一切都归于母亲的经营有方,虽然母亲的身体状况日渐不佳。在母亲的循循善诱下,她每天都告诫自己要彻底忘掉他,一切都结束了。
她开始苦学手语,并将全部心思都用到家中生意上。然而,祸不单行,又一件悲剧降临到了她的身上,这就是克罗茨夫人因过度劳累一病不起,不久就撒手人寰了。这件事情让她悲痛欲绝,原先其乐融融的一个大家庭现在就剩下她一个人,轰轰烈烈的克氏酒馆生意只能由一个弱小肩膀来撑着。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他能立刻回到她身边,为她助一把力。
但是,他音信全无,似乎从人间蒸发了。于是,期盼变成了愤怒,她给他写了一封绝交信,说自己已经死心,对他不抱任何希望,再也不等下去。随信一起寄给他的还有那枚订婚戒指……
一年后的一天,她的朋友来看她。朋友带给她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份邀请她参加他婚礼的请柬。姑娘看到这份请柬伤心欲绝,痛不欲生。
故事讲到这儿,大家都默默不语,无不为姑娘的悲惨遭遇而叹息。
沉默中,同伴忽然气愤地将桌子一拍,厉声道:“不止是中国有陈世美,你们这儿也不乏陈世美!”
“先别急着下结论,等这位仁兄讲完之后,我们再下结论。”我劝朋友道,接着将目光移向了德国朋友。
德国朋友眉峰一挑,说:“你们猜猜看,接下来的故事将如何演绎?”说完,他看看我,又看看同伴。
“还能如何演绎?还不是可怜姑娘痴情死等,而陈世美另有新欢呗!”同伴心急,忿忿之言脱口而出。
德国朋友微笑着摇摇头,那神情显然是说“No”。
“行了,别乱猜了,听他把话说完。”我制止了同伴的猜忌,之后将期待的眼神再次落到了德国朋友脸上。
德国朋友吖了口啤酒,理了理思路后说:
姑娘打开请柬,发现她的名字跃然写在新娘的位置上。
姑娘正在诧异的时候,小伙子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他用手语告诉她,他花了一年时间学习手语,就想告诉她他没有忘记当初对她的承诺。从今以后他就是她的声音!他会爱她到永远!”
说着,他把戒指又戴到了她的手指头上。
姑娘喜极而泣……
德国朋友的故事讲完了。我完全被克罗茨家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以至于当一个俊美的高挑少年将一大份烤猪肘端了上来时,我的神情还抛锚在姑娘喜极而泣的那一刻上。
“喂,先生们,烤猪肘上来了!”德国朋友用手指在我们面前敲了敲桌子。
“哦,对不起!”我连连道歉,同时向德国朋友和服务生点了点头。
“故事好感人呐!克罗茨家的人真了不起!”同伴连连赞叹。
不一会,还是那位美少年又上了一份酸菜和几小杯苹果酒。少年俯身将几杯苹果酒依次递给我们,之后,面带笑容地小声说了句:“苹果酒是赠给各位的,希望各位喜欢我们家的私房菜!请慢用!”
“希望大家喜欢我——们——家——的——私——房——菜!”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一字一句的掂量着,莫非眼前这位美少年是克氏酒馆的传人?我将这个疑问说给了德国朋友,德国朋友嘿嘿一笑,说:
“一点不假,这位少年就是这家酒馆的第四位传人,是哑巴母亲和那位小伙子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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