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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  色

第九章  云霞

（四）

    此本无图，小楷极精。其中又时见批评。看见有一字纸，上写道：“此系龙子犹所藏之过录本，亦珍秘之至也。惜其佚失五回不成全璧，是为憾事。”大宽见此系龙子犹所藏之书，直喜得嘴张有斗大。

    原来，大宽知道龙子犹即是明末大家，《三言》的编纂者冯梦龙。母亲的哥哥也就是自己的舅舅，因极爱《三言》，有感于冯氏劝世之心，便为儿子取名“子犹”。此事家人皆知。所以大宽对“子犹”二字记忆颇深。今能得见冯氏藏书，深以为幸事。只不知此书是不是他亲手抄的。因见正文小楷写得极好，又有几方冯氏印章，已无心看文章，却欣赏起书法和印章来。

    看了半天，嘴里啧啧有声，赞叹不已。忽见书中夹了几页已微黄的单宣纸，字迹了草，逐多酌句痕迹，又不似阿樱父亲的笔体，细阅，竟是篇议论此书的短文。起首一句说此书是秽书，接下去又否定前说。落款为万历丁巳季冬，东吴弄珠客书于金阊道中。

    大宽不知弄珠客是何人。看下面还有一纸，已残。不知是何人写给“耳犹”兄的一封短信，大意为商议刻书之事。大宽不知“耳犹”是何人，或是子犹的哥哥吧？兄弟间写写信也是常有的事，便不介意。仍将几页字纸夹好，收拾起来摆在一边。又拿出一匣，仍有阿樱父亲字纸，写道是：“此为冯藏初刻本，非吴中悬之国门者也。”看这话的意思，大宽知道，这是梦龙所藏最早的刻本，想必比其它刻本来得珍贵。下一句什么“悬之国门”他不知为何意。又见书中，行里行外以及天头上，加许多批评，又有涂抹，搞得很乱，便撂下。大宽又看了十几匣，不过都是此书不同的版本。有抄有印，有的有图有的没图，种种变异也不用细述。
    大宽再往下翻时，虽已不见有书匣装的书了，却发现下面有几部日文版的此书，欣喜得眼里立刻放出光来。遂翻出来一一细看。见是，松村操、井上红梅、泉修一郎等人的几个译本。只是均未译全，最少的才只译了几回。大宽心想，译这么几回还印出来做什么？忽发现昭合二十四年，中山野忍与千田九一合译，由京都东方书局出版的四册是百回足本，精美无比。大宽见此如得了稀世珍宝一般，乐得要蹦起来。大宽因粗通日语，所以对日文版书颇有兴趣。正则藏有七八十部日文古本书，他多已读过。今见又多了几本，高兴得不行。

    大宽以为下面还有，又翻了半天，还真翻出几本来：可惜都不是日文，是哪国文字也不认识。有一部那文字曲里拐弯十分的怪，更是一字不识。想来都是此书的不同译本，再翻下去就不是此书。见是几种续书和什么《万历野获编》、《小草斋文集》、《开卷一笑》、《春浮园别录》、《大唐王词话》、《平山冷燕》、《修文集》、《断发集》、《玉娇梨》、《昏斯迷》、《双峰记》、《觉后禅》等等杂七杂八，这集那集竟有几十种之多，也不知与此书有何关系，不及细想，看一下书名就撂在一边了。
    大宽翻到最后，见箱角处有一个比书匣子小得多的木盒子。大宽也未看木盒情况便打开来，见是黄橙橙光灿灿两个金属球。大宽马上想到是健身球！这是阿樱父亲用来练手劲健身的吧？因那金属球十分耀眼，大宽喜的拿在手里，学老年人在手心里来回滚动。不想这两个球十分重，又不老实听使换，拿在手里，它自己就乱滚，每一滚动，里面又传出悦耳之声。

    大宽对球中有声不以为然。当他对球面细细察看，发现这两个球很有可能是足赤金球！想找试金石试一试，又一时想不起放在何处。因怀疑是金球，便觉得这不是什么健身用品。当拿起那木盒子时，发现这不是阿樱家东西。这是“黛玉”死时留下来的宫中用品。大宽想不出这芳卿的东西，怎么在这个箱子里也有？大宽虽心存疑惑，因急着翻书便把两个球放回盒中，心想此事留待以后考证，今天还是翻书要紧。

    大宽见全箱的书已翻了个底儿朝上，这才大致按原样重新摆好。只把日译百回本和绣像本留下，以为中文日文对着看才有趣味，待把这两本子看完了再看别的。便将书箱锁好，重新洗了一通才脱衣上床。把两个本子打开，一句一句对着看起来。

    对了几句，发现话不一样。再对下去，接连几页竟没有一句对得上的。大宽奇怪起来，一时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忽又想起是否这书也和曹雪芹的书一样，有脂本程本之别？又下床开箱，翻出来几本对照。对了半天才发现，这日译本，原来是按那万历词话本译的，便又留下词话本上床对看。
    先还对着看，后见书写得行云流水一般，对着看耽误时间，又影响连贯，便放下日译本，专看起这万历抄本来。
    大宽看书极快，一口气看了十几回。原以为书里面有不少污秽，看了十几回并不严重。虽有几处也是村得可以，好在多是些词曲，尚不伤大雅，心里也越发爱惜起来。还想再看下去，忽听有鸡叫声，才知时候不早了。因天明还要出去推车，一点不睡不行，这才撂下书，睡一觉起来，推了一天车也未觉怎样困盹。
    吃了晚饭，早早洗了回小房里，关门上床又看起书来。不一会儿，看到葡萄架一回，大宽觉有老大的不妥。当看到那畜牲将妇人双脚吊起，远远地拿杏黄李子朝人屁股底下投，看投得中投不中，以此取乐时，直觉那大李子是打在自己身上一般，吓的坐了起来。虽坐起来，仍觉屁股底下不踏实。他实难想象，这古时候还有这等荒唐事！

    大宽左右看了一下，见无危险，才接看下去。看不几句，见那畜牲用李子打完了，又从人牝中抠出来塞人嘴里，令她咪西咪西的时候，直觉这大李子是塞在自己嘴里一般，一阵恶心便忽地一呕，大宽忙把嘴捂住。此时，还没恶心到就要吐出来的程度。捂住嘴，无耐不住地犯干哕。心中有说不出的不好过，要再不想办法，就看不下去了。

    大宽这才撂下书，摇晃着下床来，在抽屉里翻出包不知哪年放里的烂茶叶，浓浓地沏了一大缸子。用这浓茶水嗽口，仍觉不行，便咕噜噜喝下几大口去，这回觉得好些，又倒满了放在床头边喝边看。

    再看下去，时见不洁净事，心中又泛起一阵恶心。想这再看下去，只怕真的要吐出来了，便合上书，喝了一会儿茶，闭眼歇息一会儿，心里恶心觉得好了些，。

    也不是想接着看下去。大宽拿起另几本随便翻着，不知怎么这么巧，一翻竟翻出件更恶心的事来：说那畜牲把人折腾完了，又说有尿。有尿不自己下地尿去，说怕冷，要尿那妇人嘴里。那妇女看似下人，不敢不应承，一泡热尿都溺在妇女嘴里，并且要她咽下去。大宽极爱洁净，如何能见这等事？当看到此处，忽地一口胃水便返了上来，他急忙翻身下地，也来不及穿鞋，光着脚丫子便冲出屋去，哇哇地，直吐得两眼流泪，呻吟不出个声来。

吐了一阵，仍觉恶心，却又吐不出东西。便不管干净不干净，用手指头在嗓眼儿里搅了几搅。这么搅搅见效，又哇哇吐出好些。直到把苦水吐尽，实在是没东西可吐了，才支撑着站起。又觉两腿发软站不稳，扶墙歇息一会才慢慢地回到屋里，拿过茶来出屋漱口。嗓子眼里仍觉不好过。便喝进一口茶水，嘴巴朝天伸直脖子，让茶水在嗓子眼里如煮沸水一般，咕噜噜的涮一会，再吐出来。这样反复数次才觉好些。

    回屋里坐床上，想这西门畜牲，果真千古天杀之第一恶人。因觉头昏不敢再看，嘴里骂畜牲，洗洗上床昏沉沉便睡去。第三天夜里因太困乏，看不到几回就睡着了。以后又看了几夜，是第七天才算看完。

    当大宽全部看完时，把这书捧在手中，说不出此时此刻，对这书是爱是恶。想起鲁迅说它“虽间杂猥词而其它佳处自在，虽时有秽语仍不失为满纸云霞”实为的评。这些年大宽时常以为，自己受了不少苦，看了不少书，阅历算得上是够深的了。看完此书才知自己，过于娇嫩了。不见此书，不知天下尚有这般大恶！虽说吐了几回，毕竟受益非浅。大宽捧着书愣了会儿神，上来困盹，便朦胧睡去。不知是刚睡着，还是睡了一会儿了，他做了一个梦。这梦也就是大宽，换个人，做不出这好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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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