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和献玉 （短篇小说）

李修平

 

颂辞

璞玉难逢不识君, 酷刑严惩命遭焚。 

荆山有幸终昭雪, 和氏名扬天下闻。

一

公元前741年，西周王朝第16任楚子熊眴在位17年的春夏之交。莽莽荆山，千峰万壑，草木竞秀。

这一天，天青气朗，凤凰山，山花烂漫。

卞和与爷爷卞桐树一前一后，行进在沮水通往凤凰山的山涧小路上。卞氏祖辈跟随楚先王拓荒垦田，修宫筑城，深得历代楚君器重，先祖被封为工匠，为工匠世家。到了卞桐树这辈，楚国的木漆工艺、青铜铸造、兵器制作都已成熟，玉器业开始兴起。玉怀仁、义、礼、智、信、忠六德，被授予至上的品质，王者怀玉，国兴民盛。从6代楚子熊渠开始把玉作为兴国之策，在内廷设立玉尹，专管玉业，在宫内开设玉作。

石匠卞桐树一生与荆山石打交道，笃信荆山多产金玉。

一路上，卞桐树不断地给孙子卞和讲述楚先王熊绎分封荆山、筚路蓝缕、艰苦创业的故事，讲述美石的辨认、养护、雕琢方法。卞和早已乱熟于心。寻找美石是他笃定不灭的信念。

卞和出生于公元前761年的深秋。正是楚国百业兴旺、国力走向强盛的发展时代，12岁开始随爷学艺，刚满20岁就已深得爷爷真传。

荆山的密林，幽静深远，各种鸟儿在春天的阳光下和鸣。

“爷爷您看，好多凤凰鸟都落到了凤凰山。”卞和喊道。

爷爷说：“凤凰不落无宝之地。凤凰衔的是珠砂。珠砂可以养玉。凤凰落的地方肯定有宝物。”卞桐树凭着自己多年的经验，认定宝物就在凤凰山下的山谷，只是还没有遇到。

凤凰山是荆山山脉一座壮丽的山峰，云遮雾绕，森林茂密。

他们站在山顶向汤池峡上空看去，只见汤池峡上空有几朵祥云飘逸，伴有金光四射。他们不敢久留，立即下山。

午后的汤池峡景色是最美的。汤池峡的温泉适中，四季不变，升起的水汽袅袅娜娜。峡中的水声、鸟声，揉和在一起。

卞和跳进温泉，享受着青春的快意。

忽然一声炸雷从高空传来，刚刚飘逸在头顶的祥云霎时变成一团浓雾压向汤池峡，转眼间大雨如注。烟雨空濛。

卞和从汤池里一跃而起，迅速与爷爷躲进温泉流过的山洞。

汤池峡上空电闪雷鸣，道道闪电像银蛇一样在空中肆虐。突然一声巨响轰然传来，接着一道金光划过乌云，穿破雨林，刺向他们面前乱石嶙峋的荆棘草地。大雨戛然而止，浓雾缓缓移去。

卞和看到，在雷电飞落的地方，一块奇石独立于乱石之中。晶莹的雨水挂在奇石上，释放出明明暗暗的一种奇特的光芒。

卞和的心急骤地跳着，这一幕来得太奇异、太突然了。

“爷爷，您看。”卞和小心的说：“美石！”

卞桐树也看到了这块石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说道：“玉璞，是宝物！你这一生，得此宝，足矣！”

卞树桐小心点走近玉璞。这方玉璞，初看并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甚至还有点丑陋，但仔细察看，外圆像天，内方像地。是他自与石头打交道以来从未见过的一种奇石。

便对卞和说：“这绝对是一块不同凡响的美石。这块玉璞能在这时与你相遇，就是奇缘。好好收藏吧，这种玉璞放在家里可以镇宅，放在楚宫，就是镇国之宝!”

 

二

卞和家住沮水卞家湾。回到家里，爷孙俩都把这块玉璞看成至宝。他们赶制出崖柏基座，很神圣地将它供奉于正堂。

卞桐树总是不厌其烦地对家人讲这玉璞的不凡之处和奇异的来历：“它是岁月之星，坠于荆山，化而为玉，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立于楚宫是镇国的宝贝，放在家里可以驱灾辟邪，镇宅。我卞家为楚国建立奇功的时候到啦！”

卞和对爷爷的话深信不疑。他从清粼粼的沮水里取回清水，每日浇三遍。他细心地观察着玉璞的变化，精心地加以养护。他要把玉璞敬献给楚王，让它成为镇国重器。

这沮水发源于荆山主峰关山的响铃沟马坡，经过高山峡谷，一路蜿蜒向东流去，由最初的涓涓细流汇成汹涌奔腾的沮漳河。沮水冲破高山峡谷后，地势逐渐开阔，在丹阳形成了一马平川。丹阳就是楚先王芈氏熊绎受封的地方，当年受封时不过方圆50里，从公元前1043年开始，到熊眴17年，经过16代芈姓楚子300余年的复垦治理，沮水两岸已是人丁兴旺，百业俱兴，成为荆山群峰环抱的繁华富庶之地。熊绎受封以后，不再把山人视为奴隶，一直与子民同甘共苦，共同立家兴邦，朝气蓬勃的楚国激励着封地内的万千子民。

卞氏家族人人都在为强国富民流汗出力，家族多以石器为业。卞和自与爷爷在汤池峡得到那件神奇的玉璞之后，就醉心于玉石的寻找、制磨、雕琢，日夜与爷爷琢磨玉件的雕刻制作，已成了制玉的行家里手。

那天早晨养玉之后，卞和把爷爷请到了玉璞前。

“您说这块玉璞既可镇宅，也可镇国，是镇国之宝。现在楚王励精图治，兴邦立业，我荆山上下，沮水两岸，人人都在奋力有为，宝玉显现，正好一助国家神威。”

爷爷说：“楚兴，则天下兴；楚旺，则子民旺。你把玉璞献于楚君，兴邦旺民，乃罕世奇功！”

 卞和决定：献玉。

 

三

时至晚秋，卞和从得到玉璞到现在，已过去大半年时间了。卞和已不再去山里找玉，成天以琢玉为业。从早到晚都听得到从卞家传出的钻石声、琢玉声，也能看到不同的美石、玉璞被打磨成各种精致的石器、玉器。

卞和一家都在为楚王宫的建设恪尽石工之守，也一直受到楚王的世恩。楚王实行农兵制，每户农家都按人口年龄奉侍于楚王宫。平时为农，战时为兵。忙时耕种，闲时集中操练。卞和的三哥卞通就在楚内宫为士，是楚厉王内卫的伍长。

晚秋的丹阳，秋风劲吹，万木萧索。

此时的丹阳宫廷也是一派消沉。厉王熊眴患病已达一年，宫中奇药珍宝用尽，都不见效，医官巫师各显神威，病反而越发加重。厉王很少上朝理政，多数政事都是弟弟熊通与太子处理，过去那种征战陉隰、开疆拓土的英雄气势已不复存在。可是太子生性懦弱，熊通取而代之的野心昭然若揭。

这时的楚国，特别需要激励王气，鼓舞士气。卞和感到，自己作为楚国子民，上能为国尽忠，下可为民尽责，这才不枉人世走一遭。这宝玉能量强劲刚烈，可镇国安宅，可安魂魄，疏血脉，明耳目。家藏宝玉，国之正需，这时不献，更待何时？

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早晨，卞和身穿祭祀时才穿的服装，怀抱玉璞，按照三哥卞通描述的路线，来到楚王宫前。他举起大锤，敲响了牛皮制作的大鼓。三阵九声重锤之后，卞和高呼道：“玉工卞和，特向君王献宝！”

鼓声传入宫内病床，厉王熊眴问内卫侯：“何人敲鼓？”

内卫侯道：“一个石匠，自称卞和，特向大王献宝。”

一听是卞家献宝，熊眴突然来了精神。吩咐上殿接宝。

一阵鼓乐鸣奏之后，厉王熊眴在侍卫的搀扶下登上了王庭宝座。宝座两旁站着公侯大夫，太子和弟弟熊通等，宫殿前后则列队站着威严的卫士。

熊眴端详着殿下的卞和。他看到殿下的人，身高八尺，臂圆胸阔，虽是山民装束，却是一表人才！

厉王道：“想你卞氏一族，世代为工匠，对我楚国有功。你今日有何物，速速献来！”

玉璞就放在卞和的面前。他双手取下包裹着的红布。

玉璞立刻展现在厉王熊眴和众位臣子面前。

厉王仔细地观察着。

众大臣目不转睛端详着。

宫庭内听不到一点声息。

过了很长的时辰，厉王大声问道：“这是宝物？”

卞和道：“是！它是岁月之星，坠于荆山，化而为玉。”

厉王吩咐玉尹：“送玉作鉴之。”

半个时辰之后，玉尹把卞和的玉璞放在庭中，对厉王报告道：“荆山本无玉，玉作的玉都来自秦、赵、韩、郑诸国，或白或青，从未见过这种非红非黄的宝玉。”

“不是宝玉，那是什么？”

“是石头！”

厉王环顾左右，厉声问道：“你们说，这是宝石吗？”

两边齐声说道：“不是，是石头！”

厉王威严地看着卞和：“大胆草民，你敢用荆山的石头充当宝玉，欺骗本王，该当死罪。本王念你卞家世代石匠，对楚国有功，免你死罪。”

说着他非常生气地站起来，一阵咳嗽，有气无力地喊道：“卫士，把他给我拉出去，砍去他的左脚。”

宫外武场，随着一声嘶裂的叫声，卞和便倒在血泊中。

 

四

就在卞和在家精心调养的时候，从楚宫传出消息：厉王熊眴驾崩，太子突然暴病身亡，弟弟熊通继位，追封厉王缢号蚡冒。

楚宫发生的这场血腥政变和王朝更替正是公元前740年的春天。卞和在家人、巫医姜山桂和发小姜蜡梅的照料下，日渐康复。每当想起当时的场景，他都如在梦中，一时泪如雨下。他万万没有想到，明明是玉璞厉王怎么就看不到呢？更让他不解的是，成天与宝玉打交道的玉尹、玉工们也把它看成石头，还把自己说成骗子，遭朝野唾骂。

每在这时，蜡梅总是上前安抚一番。

这蜡梅，与卞和差不多年纪，是巫医姜山桂的小女，住在沮水下游的姜家岭。这姜卞两家本是世交，卞家工石，冯家行医，两家都为宫廷服务，为楚民解难。她与卞和耳鬓斯磨，从小就深深相爱，也是玉为媒，从爱玉到爱人，本已与卞和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没想到为献玉卞和出了这么大的变故。

卞和对玉璞开始产生了怀疑，对情爱家室也失去了兴致。

自孙子献玉失败后，爷爷卞桐树一下子老了许多，他每天默默地帮孙子养护那块玉璞，不忘提醒卞和：无论什么时候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坚定信心，一定把它献给我们楚国的君王。

卞和的变化被巫医姜山桂看在眼里。他对女儿蜡梅说：“卞和的脚伤已经痊愈，虽然留下残疾，还能行走。现在主要是身体调理。这调理靠药物远远不够。这样吧，凤凰山下有一处温泉，你带他去那里疗养吧。你要恢复他的自信心。”

冯巫医说的温泉，就是卞和得玉的地方。

旭日东升，一缕缕阳光直射山谷。荆山葱郁蓬勃，汤池峡草青叶翠。他们一路相互搀扶，走到情侣峰下，一股清泉自岩石中轰然喷出，呈扇形状流向峡谷的清溪河，乳白色的水花溅落在岩石上，欢快地奔腾跳跃。阵阵烟雾从温泉里升起，飘向四周，泉边鲜花丛丛，五彩缤纷。

卞和感叹道：“汤池峡真是洞天福地啊！”

蜡梅见卞和在那里沉思，便褪去衣裤，跳进温泉。

卞和转过身子，看到一丝不挂的蜡梅，迟疑地呆在那里。以前尽管怎样的亲昵，他从来未见过蜡梅的玉体。现在看到，真是太美了。她浑身洁白如玉，两只乳房活力无限，红红的奶嘴正好点缀在上面，她腰如蜂身，手臂、大腿嫩如藕节。

蜡梅热烈地看着他。卞和一时热血沸腾，扔掉拐棍，也跳进了温泉池中。蜡梅赶紧抱住了他。两人就像两条快乐的鱼儿，自由玩耍。耍累了，便静静地躺在柔软的水菖蒲上。

这种温泉的沐浴，的确可以疗伤，慰藉心灵。

各种蝴蝶在泉边飞舞，稀微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蜡梅一下子搂住卞和，喃喃地说：“和哥，我们成亲吧。我一辈子都是你的人，我会好好侍候你，成就你梦想。”

卞和看着赤身的蜡梅，满脸泪水。“只是太委屈你了。”

就在卞和与蜡梅在汤池峡灵肉交欢的一刻，楚武王开始了大举向外扩张的战争，一个称雄中南的帝国梦就此延生。

 

五

卞和与蜡梅成亲后，他们的生活进入了正常的轨道。与其它农户一样，也开始了男耕女织，踏踏实实过日子。这时的楚城丹阳，到处生机勃勃。一部分军士随武王熊通出征，一部分守卫丹阳城池。前线捷报频传，后方日夜操练。

荆山楚地，一片和谐。

楚国的青壮年男子都以入伍随武王撕杀为荣，卞和很羡慕武士三哥，但他已没有上前线的可能了。有了蜡梅，他的生活已经相当平静了。他会多种手艺。他现在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持家和装扮老婆身上。他在妻子蜡梅身上展示自己高超的玉匠技艺。

他的箭法极好。在深林射杀金钱豹，用豹子的皮为蜡梅做成大氅，在浅林里射杀狐狸，给蜡梅做成帽子，在帽子后面插上锦鸡毛，四周装饰着玉坠。他用蛇皮做成束带，束带上镶嵌着五彩荆山石。他用金虹玉做成玉佩，挂在蜡梅的脖子上，熠熠生辉；他用金镶玉做成手镯，戴在蜡梅的手腕，金光闪亮；他用荆山白玉、黑玉、碧玉做成耳坠、钗簪，把蜡梅装扮的雍容华贵；他把在沮漳河谷里捡来的奇石琢成两半，做成鸳鸯玉佩，两人日夜佩带，以玉养人，以人养玉。

在他们结婚第四年的时候，第一孩子出生了，接着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历代楚王都鼓励子民多生孩子多种地，多养家畜多打粮。有了第一个儿子后，就像赶趟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来。两口的小家变成了一个闹哄哄的大家。

卞和豪爽开朗。刖足的苦难，没让他沉沦，家庭温暖也没让他忘记兴楚社稷。他念念不忘与爷爷获得的那块镇国之宝。玉璞依然供放在正堂，他依然坚持每日养护三遍。

长期的观察，他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每当玉璞上出现水珠，天总要下雨，如果表面一片湿润，就会出现连阴；如果表面干燥，就会出现天旱。而且楚军战争的胜负在玉璞表面也有反映，表面明亮前方总会传回捷报，表面暗淡，战争就会受阻，甚至失败。卞和为这个发现惊喜不已，每天太阳出山之前，他总是对着楚王宫的方向祷告。

他知道美玉是有灵性的。

这时的楚王更需要镇国之宝！

 

六

其实，与厉王相比，武王熊通不仅十分崇玉，而且还用玉来加强国家统治。他要求王公贵族遵循周礼，处处以周礼治理朝政，管理百官，而在治民刑役赋税方面又比周朝宽松得多。

武王的雄图大略，一直激励着卞和。虽然为献国宝失去了左脚，但他从没有怨恨楚君。不是楚君不识玉，是因为玉尹无能，有眼无珠，居心不良。忠君报国一直是他一生的夙愿。

时间如白驹过隙，卞和已从青年进入壮年，从壮年步入老年。他对楚武王熊通扩张拓土、强军富国的主张崇拜到五体投地。他倍加呵护他的玉璞。对于各种玉件的制作更是精雕细刻，他以自己精湛的玉匠技艺等待再次献玉的时机。

他天天等，月月等，年年等，时机终于来了。

武王熊通经过多年的征战扩张，先后灭掉了罗国和卢戎等国，建立了楚邑，随后灭掉权国，建立权县，派令尹斗缗治理，后与邓国结盟联姻，对付蔡国息国，并娶邓君之女邓曼为妻。并在贤妻邓曼的鼓励支持下，乘胜东扩，直指汉东。

熊通踌躇满志，放眼西北，周王室再也不能小觑自己了，楚国的实力足可与各诸侯国平起平坐。他东征南扩的目的就是要让各诸侯国知道楚国的强大，让周王室尊楚封王。现在楚国的疆土再不是荆山一隅，该向周天子提出要求了。

周王室对楚子的放肆扩张一直都是心病，各诸侯国也纷纷上言，唯恐楚子做大做强，号令北方诸侯国与随国一起严加防范，务必阻止楚子继续扩展称霸。

周王室的傲慢无理彻底激怒了熊通。他愤怒地说：“吾先祖鬻熊，文王之师也。成王举我先公，乃以子男居楚，蛮夷皆率服，而王不加位，我自尊耳！”继而转怒随王，誓死灭掉随国。

熊通决定在金秋八月荆山五谷丰登的良辰吉日，祭祀天地宗庙，昭告天下，称王伐随，问鼎周室，逐鹿中原长江。

这是最佳良机！卞和决定在武王祭祀时二次献宝。

 

七

公元前704年，熊通在位37年的八月十五。

沮水两岸，瓜果飘香，丹阳城内，锦旗招展。

白天熊通检阅了三军。阅军之后，便是祭祀。祭祀、狩猎和拓土打仗是楚君王一生最重要的事情。

祭祀选在丹阳楚宫外的沮水演武校场。

天刚黑，巫师们将早已准备好的法器放置木案上，中间燃起一个最大的火堆，四周八个火堆同时燃起。熊熊大火，映红了丹阳城的整个天空。仪式开始，一名巫师举着一个长方形的托盘，托盘里铺着厚厚的细沙，小心的安放在高六尺的台架上，然后把捆扎好的苞茅置于托盘的中央。仪式由24名巫师组成。中间跪着大巫师长老，两侧各分立一名巫师，身后站着21名巫师。大巫师长老左侧的巫师，手执一壶宿酒，他把宿酒注入右侧巫师手里的盏中，然后双手递给跪着的大巫师长老。这时两边的乐器手奏响鼓乐，长号、短号、喇叭同时吹响。大巫师长老开唱，众巫师迎合。声音悠扬婉转。八个小火堆各有16名巫师，仪式同时进行，一时，沮水两岸，鼓乐齐鸣，地动山摇。大巫师长老虔诚地跪着，将宿酒洒于苞茅之上，一盏祭天，一盏祭地，一盏祭芈氏宗庙祖宗。祭毕之后站起，叩首，默念八字真言，然后带着众巫师围绕着熊熊燃烧的火堆，边走边唱，祷告天地祖宗。另外八个火堆的巫师依照进行。鼔乐热烈奔放，巫音铿锵嘹亮。大巫师长老围着火堆走到第九圈的时候，跪迎君王。

熊通走到大火堆的案前，接过青铜酒盏，斟满宿酒，举过头顶，然后倒于苞茅。

“愿上苍助寡人成功，先祖列宗地下有知，楚国君王，同比周室。寡乃天子，尊为武王，天下四邦，唯楚必兴！”

四周列队的军士高呼：“天子武王，唯楚必兴！”

卞和与妻子蜡梅和孩子们就站在祭祀的人群中。眼前的这一幕，让他老泪纵横，激动万分。他高呼着“天子武王，唯楚必兴”，立即冲出人群，一头跪在武王熊通面前。高声喊道：“卞和献宝！卞和献宝！此宝乃岁月之星，坠于荆山，化而为玉，可以镇国，助我大楚天子武王雄威！”

熊通定眼一看，脑海立刻想起37年前的情景。这么长时间了，那卞和虽然砍去一只脚，虎气依然不减当年，只是有些苍老。他感到，这卞和身残志坚，冒着生命之险，第二次献宝，一定有他的道理。卞和的忠诚不二此时也感动了威严崇高的武王熊通，他亲手扶起卞和，让侍卫托起玉璞，反复观察。但无论怎么看，都无法确定它是宝物，于是叫来玉尹，命他仔细看来。老玉尹已经作古，这玉尹刚刚上任，他见过的多是独山玉、昆仑玉、和田玉，从未见过这样的玉石，也不知荆山产玉，便对武王说：“这不是玉，不是宝，就是一块石头，是荆山中最普通的石头。”

“什么？你看准了，真是石头？”

这个新任玉尹不仅不识荆山玉，心术还不正。他想，假如这山野农夫献宝成功，对自己也是一种威胁，老玉尹都说它是石头，我还能验它是玉？于是回禀武王：“这块石头不仅非玉非宝，而且主凶。它形体丑陋，蛇头鸟身，绝对不可放在宫中。”

他向前一步，跪在武王面前，诡谲地奏道：“这姓卞的一定是周王室的奸细，先前献之，厉王驾崩，现在又在我王祭祀成事之时献之，居心叵测，扰乱神事，不可饶恕，必当诛之！”

武王一听，开怀大笑道：“好你个不识时务的山野泼皮，先前欺骗厉王不算，又来欺骗本王，也不问问今天是什么日子？拉出去，砍去他的右脚，以后再来招摇撞骗，定不轻饶。”

武王心胸阔达，瞬间就忘了卞和献玉的不快，登上高台，向在场百官、列队军士以及四周子民频频挥手致意。

一时巫音高奏，鼓乐齐鸣。举国欢庆。

就在这地动山摇的欢呼声中，卞和被砍去了右脚。

 

八

卞和献玉被武王熊通再次治罪，砍去左脚，但经过精心治疗，拄着双拐，尚可行走。他修养在家，仍在关注楚国时局。

武王压根儿没把卞和献玉当回事，自祭祀宣誓之后，就带着大军横扫六合，一步步实现他的大国宏愿。他不仅征讨兼并江汉长江各地的姬氏诸侯国，还加强收复地的治理，每收复一地，都会陈兵驻守，设邑立县，划为楚国版图。他深知，随着疆土的扩展，重心的转移，大山深处的丹阳已不再适合做国都，早在攻打权国的时候，就把目光投向了荆山之南、汉水之北的郢地。他亲自带兵征战，治理灭国，让长子屈瑕为大将，次子熊赀负责建造新都，让令尹管理故都丹阳。只等灭掉汉东，就将迁都。

卞和常常远望大山之外的南方，祈祷楚国强大，称雄天下。常常怀抱玉璞，整天默然不语。楚不缺王气、霸气、土气，就缺神气。有了镇国重器，帝国之气就全了。但谁都不在意他，不在意他的镇国之宝。他成天都在忧愤祈求中度过。

这是石头吗？他一次又一次地观察玉璞，拷问自己。美玉都有一层皮，深裹着玉身，常人难以看透。但武王是常人吗？不是啊。那么自己呢？明明是一颗忠诚红亮的心，却被宫廷玉人说成居心叵测。上苍啊，这王道人心究竟怎么啦？

夜深时分，他与玉璞相拥。每在这时，那玉璞总要闪耀着奇幻的光芒，尽管微弱，卞和还是捕捉到了。这真的很奇妙。难道玉璞也在静待时机？透过那微妙的光亮，卞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这是宝玉，无可置疑。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能不能剖开呈上呢？让宝玉现出真身，这样就不会再被误解了。不能！他一定要奉献原玉。雕琢的玉就是一件饰物、玩品，原玉难求，只有原玉才是唯一的。价值堪比江山沃土！

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他想，真的没有机会了。

卞和心里矛盾极了，心许都已经凉了。他用荆山红桃木做成箱子，把玉璞置于箱中，又用红心柳做成匣子，把蜡梅的玉钗和他们共用的鸳鸯玉佩锁在匣中。他不想再看到这些伤心之物了。玉在椟中求善价，钗可奁内待时飞。就让它们永远封存在这深山古屋吧。

他把三个年轻的儿子送到军队，随武王去征战沙场，身边的两个孩子，承传祖艺。这天，他把在家的儿孙们一一叫到跟前，让他们跪在自己和老伴姜蜡梅面前。

他很沉重地对儿孙们说：“你们都好好听着，记住，自我之后，凡我卞姓子孙不得再说荆山多金玉，不得再对人说我得到了玉璞，荆山只有石头，石头！你们记住了吗？”

儿孙们齐声答道：“记住了！”

“自我之后，凡我卞姓子孙不得再去荆山寻宝，不得去汤池峡寻玉。你们记住了吗？”

“我们记住了！”

“在我之后，凡我卞姓子孙不得再作玉匠，不得从事玉佩、玉器的雕琢。你们记住了吗？”

“我们都记住了！”

“记住了你们起来吧，走吧。”

看着儿孙们都离开了，卞和一时如万箭穿心，悲从中来，抱着蜡梅，号啕大哭。“我们荆山怎么会没有玉呢？！”

 

九

楚武王一路东征，势如破竹，楚国称雄霸业，功名垂成，楚武王51年初春，楚国大军开始了彻底消灭随国的攻坚决战。而此时的卞和却已是十分羸弱了，卞和的玉业也因卞和的坚辞不再而逐渐潇条衰落，荆山金玉从此沉睡不现。

不久，前线传来噩耗，卞和的三个儿子作为前营死士，在攻城中壮烈阵亡。祸不单行，接着长子患病亡故，雪上加霜，老伴姜蜡梅因悲伤过度又撒手人寰。卞和就像春天悬崖上的一株败草，在山风中摇曳零落，更显得落没无助。

这年冬天，卞和又染上一场风寒，险些不起。等他身体好转已是楚文王元年。这一年他已是72岁的人啦。与朝气蓬勃的楚国相比，风烛残年的他，显得格外地不合时宜。

一个王朝在拼搏中奋起，而一个玉工家族却在岁月的挤压中走向衰亡。

这文王熊赀与父亲武王熊通一样，志存高远，胸怀大抱负，又有母亲邓曼教诲有方，立志做大国明君，干出一番宏图大业。父王在决战前夕染病驾崩，壮志未酬，在位51年。楚文王继位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实现父王熊通未了的宏愿：迁都。

实际上，这迁都的事情几年前熊赀就开始在做了，只待大军班师回朝，王室择日南迁。现在父王病故，自己继位，两件大事，熊赀都决定从简。他决定在宫廷迁入郢都的那天，特别邀请周王室和北方诸侯出席。邀请的竹简都已分送各处。

迁都的日子已定，熊赀也显得悠闲镇定。

他好猎善猎，神鹰常伴于身，又正当少壮，精力充沛，跨着枣红大马，腰挂青铜短剑，身背桃木弓箭。每日都在太阳从凤凰山喷薄而出的时候登山巡猎，也不带多少士卫，只有几队精干的武士跟随。太阳正午就会返回丹阳城。

卞和无事，总是在沮水岸边转游，他一步一颤，就像风中的一片败叶，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也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

卞和远远看着气宇轩昂的文王，一点希望油然而生，不过转瞬即逝，经过两度刖足之刑，他对文王也不敢再抱幻想。马上王朝南迁，都城丹阳不久就是一座废都，他献宝的希望更加渺茫，不，是完全破灭。他的心已经死了。也许只有一死才是他最终的解脱。玉璞出自荆山，就让它回归荆山吧。

卞和打开尘封已久的木箱，玉璞依然如故。他把脸靠在玉璞上，老泪纵横。天下无人识我，更无人识君！

东方红日欲出，卞和就背着玉璞，艰难地走进了荆山。

他选择了一个岩洞，岩洞下是万丈深渊。

他抱着玉璞，立于崖头。就这样跳下去吧，玉石俱焚！不，卞和真的不甘心啊。他失声痛哭。

一天过去了。他哭了一天，满脸都是泪痕。

两天过去了。他的哭声变得嘶哑。泪水已经哭干了。

第三天到来。他的哭声变为哭嚎，两眼充血，泪水变成了血水。他满脸浮肿，已不成人形。

连续三天，熊赀巡猎都经过了卞和抱玉而哭的岩洞。就在卞和完全绝望的时候，文王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吩咐武士：“把那人给寡人叫来，看他为什么这么哭。不想活了吗？”

武士见卞和不能行走，就把他背到了文王面前。

文王一看，原来是一个受了刖足之刑的犯人，便大声斥责道：“天下被刖足的人又不是你一个人，你哭什么哭！”

卞和说：“我不是为我的双足而哭，我是哭，明明是宝石，怎么所有人都说它是一块石头？我是哭，明明是一个诚信的君子，怎么所有的人都说我是一个骗子！”

熊赀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你是卞和？”

“正是山民！”

卞和两次献玉的故事早已在宫廷内外传说，熊赀也略知一二，但他听说的卞和是一个艺技高强的工匠、玉人，而且还是荆山的一个美男子，眼前的卞和怎么也和传说的人对不上号啊。没有双脚，蓬头垢面，躯体佝偻，上苍对这个人也太不公平了吧！一个玉匠世家，有必要拿一块石头两度欺骗君王吗？也许它真是一块宝玉，是先王不识，玉人作崇。

他吩咐武士：“扶他上马，随寡人回宫！”

回到王宫，熊赀对内务医官道：“好生侍候此人，不得疏忽。”又对玉尹交待：“美玉不能只从表面察验，需剖而验之。送入玉作，仔细察验！”

 

十

旭日东升，丹阳王宫内外，喜气充盈。

公侯将相，手持笏板，依次进入朝殿。

楚文王熊赀登上宝座。他环顾大殿，平时熙熙攘攘的大殿今日显得空空朗朗，一半已去了郢都准备迎驾，这一半是随他迁徙的大臣，而这次朝会也将是他作为楚国君王在丹阳王宫的最后一次朝会了。

历史让楚国在荆山沮水划上了一个最完美的句号，青山绿水承载着早期楚国的点点滴滴。

众臣列班站好。文王高声道：“宣卞和上殿！”

卞和在两名侍卫的搀扶下走进大殿。欲行跪拜大礼。

文王道：“卞卿不必，赐座！”

待卞和坐好，文王又道：“献上宝石。”

就与当年在汤池峡神奇的得玉一样，这一切来得如此迅速，难料，卞和一直都感到似在梦中。

文王话音刚落，一声长号高奏，接着鼓乐齐鸣。四名玉人捧着一尊宝座款款踏入大殿。“启奏我王，宝玉献上。”

文王道：“好，揭下盖袍！”

盖袍揭下，一尊金光闪烁的宝玉立刻展现在众人面前。

眼前的宝玉已不是那个神秘莫测的玉璞了，经过玉工的精心取皮雕琢，变得雍容华贵，傲视万物。果然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更为神奇的是，它随光线变化而呈不同形态，光亮时，金黄透紫，几颗佩扣大的黄金镶嵌着无数紫晶一般的宝石，晶莹剔透；光暗时，黄中又透出红云，四周蓝星点点，就像天上璀璨的繁星，幽远深邃。加上荆山崖柏做成的基座，相得益彰，宝石熠熠生辉，崖柏清香四溢。

大殿上一片惊呼。

文王道：“卞卿，你就给诸位讲讲这宝玉吧。”

众臣这才有时间仔细地观察这位荆山的传奇人物。

卞和自入宫以后，受到了文王特别的关爱，特别是当玉尹报告卞和所献玉璞是世上绝无仅有有稀罕至宝时，龙颜大悦，当即安排医官、士卫侍候，享受公侯待遇。短短时间，卞和就恢复了元气，已看不出他是一个失去双足的残废人。

听到文王呼唤，卞和慌忙站起，高声回报：“启奏我王，此乃岁月之星，坠入荆山，化而为玉……”

不等卞和讲完，文王接过话去：“我帮你说吧，此乃荆山金镶玉，天下独有，是我大楚镇国之宝！”

熊赀显得十分激动，激昂地说：“列位大臣公卿，在我先王熊通决胜中原凯旋班师之时，在我楚国从深山走向平原之日，得此至宝，是上苍旨意，唯楚必兴！”

“吾王英明，唯楚必兴！”殿下齐声高呼。

“卞和。”熊赀手指着卞和说：“就是这个人，本是我楚国石匠之后，为了楚国兴旺，改为玉匠，为的就是要在这荆山沮水寻宝，献给国家，以壮国威。这块宝玉，在他二十岁就得到了，懂者，视为玉，不懂者，视为石。他怀揣宝石，五十年不改初心，可见其忠；弃石专玉，可见其智；得宝不私，可见其义；刖足不怨，可见其仁；矢志不移，可见其信；舍家为国，可见其礼。玉有六德，卞和独占。此等忠心耿耿之人，岂能不彰？如此良民贤匠，安能不封？卞和听封！”

卞和慌忙向前一步，双膝跪地。

“寡人封你为零阳侯，你献的璧玉就叫和氏璧吧！”

卞和叩头谢恩。大殿内欢呼声又起。

文王双手一按。“列位众卿，今后要以零阳侯为楷模，辅佐我大楚，雄居中国，江山永固，实现大国富民之梦。”

列班众臣一齐跪下：“愿为楚国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文王道：“众卿请起，各位的忠心寡人早已知晓。想我楚国自先王熊绎起，至我熊赀今日止，在这荆山沮水，凡三百年，历经一十八代，筚路蓝缕，艰苦创业，追新逐奇，兼收并蓄，崇武兴国，励精图治，终成霸业，今日迁都，定不忘荆山子民。卞氏世代忠良，石匠一门，功不可没，卞和今日获封，位列公卿，就随我去郢都，管理玉作吧。寡人还会赏你美宅、轿乘、良田、妻妾奴婢，安享富贵。”

卞和赶忙跪奏：“万万不可。”

文王道：“有何不可？”

卞和感恩戴德，一时声泪俱下。“卞和一生献玉，只图国强民富，不求荣华富贵，现臣已老态龙钟，耳聋目昏，行走不便，望我王收回成命。卞和承蒙圣恩，嘉我忠贞，封和氏之璧，感激不尽。我还是留在沮水，终老卞家湾。望吾王准奏。”

文王看看卞和，望着列班众卿道：“这样也好，本王准你留在丹阳吧。王朝南迁，荆山还是根，你要好好管理丹阳，与荆山子民一道把丹阳建成我楚国的后方基地，演兵道场。”

殿下称颂声再起。

文王道：“退朝。即日迁都！”

这迁都一直从六月进行到九月。文王临走的那天，沮水两岸，十里长路，丹阳的男女老幼都去送别。文王的车辇缓缓移动，不时向送别的人群致意。丹阳子民舍不得文王离开，文王对荆山、对沮水、对丹阳、对万千子民也是依依难舍。

这段时间，卞和其实非常劳累，只到王宫里的最后一批人离开，他才有机会停下来休息。几十年的悲痛劳苦让他患上了多种疾病，能够撑下来完全靠一种毅力。不过他现在已经完全的放松了，所献宝玉已随文王进了郢都，有重器在朝，从此天下再也不敢说楚国无宝了。

那天早晨，他穿戴整齐，一个人坐在丹阳的城头，看到满山遍野的黄菊吐蕊，看到骄阳下的累累硕果，想到在这荆山丹阳城发生的事情，想到自己人生的变故，突然感到人生的虚无、飘渺，时世的残酷、无常。他想到了爷爷卞桐树、妻子姜蜡梅、几个战死的儿子，还有在宫廷守卫一生的三哥卞通，想到了厉王、武王，想到了战死疆场的荆山将士，那么多人都走了，王侯将相与普通百姓最后都走到了一样的结局，而自己却还活着，竟然还活得这么滋润，一时感慨万千，胸中的千山万壑化成了一声长啸。

那啸声铿锵嘹亮，飘荡在丹阳上空，响彻荆山密林。

就在这疏朗的长啸声中，卞和走完了他72岁的人生。

 

2017年7月初稿于上海马鹿

2018年7月5稿于荆山沮水

 

【收选《襄阳故事》一书，2019年6月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姜家林、江万丰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