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重叠是汉语中特有的构词方法，其特殊的形式也造成了特殊的语法功能及语音现象。《中国话的文法》分别就重叠的形式、功能类型及语音变化做了探讨，本文将以《中国话的文法》对重叠形象的研究为理论框架，结合普通话及晋语语料，对重叠现象进行分析。重叠分为音节和语素两种模式，其中音节模式又可被分为单音节重叠和双音节重叠两种情况。重叠具有普通、生动和拟声三种语法功能，分别对应一定的词性及语境。重叠词的使用过程也体现出重音和声调两方面的变化。

关键词： 《中国话的文法》  《汉语口语语法》  重叠

《中国话的文法》是赵元任先生几十年的研究成果，展示了他完整而系统的中文语法体系，原书为英文写成，“本来是写了给外国人研究中国话用的”，吕叔湘的译本《汉语口语语法》对此书做了一些删减。尽管此书反映的体系与现代汉语语法体系差异较大，但其中的某些语法观点依然能为研究中文语法体系提供有价值的思考和借鉴。重叠是放在“形态类型”一章中进行论述的，属于词法范畴。这一小节占有较大篇幅且解说较详细，可见重叠现象自身的复杂性，以及赵元任对中文词汇重叠现象的重视。

此书没有给“重叠”下完整的定义，但规定了重叠的性质，认为可以将其看作一种变化或语缀。这种语缀没有固定形式，常表现为一个或几个音节在一个词内的重复出现，但并非所有重复语素的形式都被称为重叠。“只有一个重复（或部分重复）经常联系一种语法功能的时候，它才是重叠。”[1]可见重叠与否不只关乎形式特征，更注重语法特征，因此语法功能是这一小节论述的重点。除语法功能外，此书还根据重叠的形式进行分类，并对重叠过程中出现的语音变化简要提及，故本文将从重叠的形式、语法、语音三个方面对《中国话的文法》对重叠现象的研究进行述评。重叠是晋语普遍使用的一种语法手段，它的种类之多，使用面之广，在汉语方言中实属少见，本文将辅以晋语大包片的方言材料说明重叠在汉语中的使用情况。

一、 重叠的形式

赵元任先依据重复部分的完整程度将重叠分为音节和语素两种模式，在音节模式下又依据重复音节的数量将音节重叠分为单音节和多音节重叠两种。

单音节重叠是最为人普遍接受的重叠概念，在其他语言学著作中也被称作“叠字”“重言”等，如《王力语言学词典》将“叠字”定义为“两个相同的字重叠起来使用”[2]。单音节重叠一般表现为AA式，如“爷爷”“想想”等。AA式在晋语中广泛存在，有的用两个名词重叠组成名词，如用“楼楼”表示鸽子，“牛牛”表示小虫子，重叠成的名词意思常与单字的意思没有联系，重叠只是为方言指称某个事物提供一种有别于普通话的叫法而已；有的用两个动词重叠组成名词，如“擦擦”表示切土豆丝用的擦丝器，“镊镊”表示镊子，这时重叠成的名词意思与单字的意思有关，类似英语中名动同形的单词“record”，名词意为实施动词造成的结果，重叠是区别词性的手段和标志；有的用两个形容词重叠组成名词，如用“好好”表示好人，“坏坏”表示坏人，“清清”表示蛋清，“黄黄”表示蛋黄，重叠的单字取自定中结构的定语或中心语，如“好”和“坏”是使“好人”和“坏人”这对反义词意义相背离的关键字，重叠时就取这样的关键字进行重复，以实现成对区别的功能。AA式重叠也可能形成副词，如两个副词重叠构成副词的“将将”表示刚才；或重叠成动词，如两个动词重叠构成动词的“问问”表示问一问，“听听”表示听一听。可见AA式是名词、副词、动词等多种词性词语的重要构成手段，重叠使用的单字不受重叠构成的词的词性影响，类比和拓展的空间较大。《中国话的文法》对单音节重叠说得比较简略，提出重叠而成的词应为一个完整的自由形式，但忽略了单音节重叠不止可以构成两字格，也有构成三、四字格的可能性。如我们可以用“好好好”来回答某一选择疑问句，带有敷衍或急迫的语气；晋语中也有“紧紧紧紧边的兀一是我的”这样的句子，意为最边缘的东西是我的，重复四遍同一字“紧”，以表示程度达到极限。

多音节重叠的形式远比单音节形式丰富，有AAB式，如“毛毛虫”“溜溜转”，作名词或动词；ABB式，如“冷冰冰”“甜丝丝”，用作形容词；ABAB式，如“开心开心”“接触接触”，作动词；AABB式，如“鼓鼓囊囊”“吞吞吐吐”，作形容词或动词； AABC式，如“嗷嗷待哺”“绰绰有余”，一般为有固定用法的成语；ABCC式，如“大腹便便”“衣冠楚楚”，同样多为成语；ABAC式，如“有理有据”；ABCB式，如“买空卖空”等。除了以上这些书面和口语中都会出现的形式，赵元任在书中还将仅在口语中常用的多音节重叠形式归入此类，如“傻里傻气”“疙里疙瘩”代表的“A里AB”式，“酸不溜溜”“滑不唧唧”代表的“A不BB”式等，这也是此书应用于口语交际的目的的体现。但他的归纳尚不全面，在方言和口语中还有大量多音节重叠的实例。如晋语中使用常使用“A圪BB”式表示可爱的意思，如用“肉圪蛋蛋”形容比较胖的小孩。口语中用“一A一A”式表示瞬间且重复的动作，如“一闪一闪”；或用“A着A着”式或“A啊A啊”式表示持续的动作，如“走着走着”“写啊写啊”。可见多音节重叠形式多样，或完全重叠成书面和口语都适用的新词，或加入口语中常用的语气词成为生动的口语词汇。

语素重叠模式是赵元任比较独特的观点，他认为只有韵母重复的词也是重叠形式，如“叽里咕噜”重复了“i”“u”两个韵母，“叮铃啷”重复了“ing”“ang”两个韵母。我们发现，他举的这两个例子都是联绵词中的叠韵词，依此类推，部分双声词也可以被归入语素重叠模式中。这样分类考虑了语音上的和谐流畅，但有刻意忽略字形之嫌，使重叠的概念过于宽泛，所以后世学者少有人接受此观点的，一般不将联绵词归入重叠一类。

二、 重叠的语法功能

《中国话的文法》对各重叠形式的语法功能做了明确的区分，将语法功能和词性联系在一起，某些词性的词对应特定的语法功能，一种语法功能一般只有某些词性的词才具备。功能分为三种：一是名词、动词和量词具有的普通功能，区别于其他两种，不具备生动或拟声色彩；二是生动功能，多数重叠用意都在于此，一般形容词、副词可能有生动重叠的效果；三是拟声重叠，对语音的要求多于对语义和词性的要求。

名词重叠的语法意义主要有三种，分别为称呼、小称和其他名词。称呼一般采用AA式，第二个字往往读轻声，重叠的称呼一般用于对长辈或平辈的称呼，如“爸爸”“爷爷”“哥哥”等。小称与“大名”相对，可以理解为对熟悉事物比较亲切的命名，《中国话的文法》中写到“西南官话里常用重叠式做小称：‘球球’，‘管管’等等”，方言的小称用法远远多于普通话，更能体现名词重叠的这一特点。晋语中小称可能表现为AA式，如用“钵钵”称呼小瓦盆，用“车车”称呼童车，这类重叠与儿童语言中的重叠相似，都含有亲近、可爱的意思，指称的往往也是体积较小的物体，可以与普通话体系中儿化音的用法对应。小称也可能表现为ABB式，如用“卜浪浪”称呼细而长的棍儿，用“旮旯旯”称呼小角落。需要注意的是，这类小称应该分解为AB-B理解，如“卜浪”指棍子，将“浪”字重叠就将指称范围缩小至体型较小的棍子；又如“旮旯”本来指角落，“旯”字重叠就具备了小的附加意义，所以可以将ABB式的小称理解为具备特定性质（一般是小）的AB式名词演变来的。其他名词指AA式且一般带“儿”尾的名词，如“蝈蝈儿”“蛐蛐儿”等，普通话里保留的儿化音应该是受了北方方言的影响，后随着普通话的推广成为一种规范用法；也有不加“儿”字尾的，如“娃娃”“星星”等。

动词重叠一直以来都是重叠形式研究的重点和难点，在《中国话的文法》中反而阐释得比较简略。小节开头时已经说明，这里的动词只包括动作动词。赵元任认为动词重叠具有尝试态的语法意义，其第一字的变调和第二字的轻声反映出动词重叠松散性的特点，表身体行动的动词重叠不加“儿”字尾。动词重叠确实有表尝试的意思，比如“你跑遍全上海打听打听看看，这种便宜事，哪儿去捡！”中“打听打听”是说话人请听话人尽管去尝试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的意思；又如“这沙发不错，你坐坐”中的“坐坐”是邀请听话人感受沙发质地，也包含尝试的意味。另外，动词重叠还可以表示行为持续的时间短，如“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中“笑笑”显然伴有尴尬的气氛，语境决定了这里“笑笑”的含义是转瞬即逝的，缓解气氛的笑容。又如晋语用“拾掇拾掇”表示简单收拾房间或衣物的意思，收拾整理的动作不能花费过多时间，否则就违背了重叠含有的时间短的语法意义。与此相反的是，“养养花，种种草”中重叠出现的“养养”“种种”是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动作，可见在表示时间方面，动词重叠具有两面性。同时也要认识到并非所有动词重叠形式都有表示时间长或短的语法意义，比如晋语中“取暖暖”意思是取一会儿暖，并非强调时间长度，在分析动词重叠的语法功能时要注意这类例外，不能一概而论。从数量上说，动词重叠还可能表示次数少的意思，比如“点点头”虽然重复使用了两次“点”，却表示只点了一次头，重叠在这里有语气轻松从而体现动作次数少的语法意义。

有人认为动词重叠还可以表示动作不肯定，语气委婉，如“我替你问问”中的“问问”；还表示动作的未然体，如“你提拔提拔他”中的“提拔提拔”。[3]其实这两类语法意义也是尝试体的变体，“问问”意思是尝试询问是否有效果，委婉是尝试体的后果而非“问”这个动词重叠本身要表达的意义；“提拔提拔”暗含“试试看他行不行”的意思，也是尝试的行为，同样应该被归入尝试体。综上所述，从此重叠一般具备四种语法功能：表尝试，表时间短，表时间长以及表次数少。

“量词重叠表示‘每个’，没有轻声，一般带‘儿’字尾，几乎所有单音节的量词都适用。”此书将量词重叠的语法功能定义为表示遍称，这也是普遍被学者认同的，比如“个个儿”“一堆堆”都表示对某类事物所有个体的指称。但量词重叠的语法意义不限于遍称一种，不能混为一谈，如“条条大路通罗马”中的“条条”不是指每条路都可以成功，而是成功有多种途径，“条”的重复是为了说明数量多，而非遍指。又如晋语可以说“一勺勺饭就够你吃啦？”这里的“一勺勺”并非指数量多，而是为了说明饭的数量少。可见量词重叠还可以表示数量多少，但具体是多是少还要结合语境判定。再比如“他们一个个走了进去”中“一个个”既没有遍指也没有表数量的语法意义，重复“个”呈现了逐个走进去的过程，给人以画面感，因此量词重叠也可能有表逐个或序列的语法功能。

形容词和副词重叠在此书中并未分开解释，都被归入生动重叠功能总结二者的共同点。形式上一般以ABB式、AABB式为主，少有AAB式或ABAB式，重叠后面可以带“儿”和“的”；语音上不是阴平的第二音节要变调为阴平；情感上生动重叠有明确或增加褒贬义的作用；句法限制上不受程度副词修饰，不用“不”直接否定，没有比较级。[4]举一个晋语的例子进行说明，“她真真儿听话”中“真真儿”是AA式重叠带“儿”字尾；第二个“真”字因为原本是阴平就不再变调；副词重叠使这句话具有了夸奖“她”的褒义色彩。在生动重叠方面，晋语与普通话并无太大区别。

拟声重叠更多与语音而非语法相关，故归入下一小节解释，在此不再赘述。依据《中国话的文法》重叠的功能类型内容，基本可以归纳出如下表格。

表格 1 《中国话的文法》重叠形式分析

这一体系已经比较全面地解释了汉语中词语重叠现象，但依然存在一些问题，比如未囊括数词的重叠情况。晋语中有叠用数词“三三”“四四”等用于称呼家中第三、四个孩子的说法，表格对数词重叠成词并没有涉及。在其他方言中也有赵元任未总结的现象，但《中国话的文法》毕竟是建立在北京话的基础上写成的，要求其概括汉语大类下的所有语言显然是不现实的，因此我们对此书也不必太过苛责。

三、重叠的语音

拟声重叠没有对词性的要求，它体现的是重叠在描绘语音方面的功能。陈介白的《修辞学》将“重言”列为辞格之一，并分为摹声、写动、写形、写气氛四种。《马氏文通》将“重言”列为状字诸式之一，并提出“状字用以象形肖声者，其式不一。有重言者，有重言之后加以‘焉’‘然’‘如’‘乎’‘尔’诸字者。”[5]将“重言”作状字的效果总结为象形肖声，从形态和声音两个方面归纳了“重言”的描述性功能。拟声重叠可以对照重言形况字来理解，二者相同之处在于都发挥着重叠的描述性功能，模拟事物发生时的状态，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模拟的是声音，后者模拟的是图像。拟声重叠常见于语素模式的重叠，使用联绵词以再现事物连续动作时造成的听觉现象。

词语重叠不同于单字的语音情况，重叠不仅会带来形式上的变化，还会带来语音上的改变，主要体现在重音和声调两个方面。一般语言的虚化都会带来音强的弱化，在很多重叠词中最后一个字都不具备实义，只起附加意义的作用，因此在口语中重叠词的最后一个字往往读作轻声。声调的变化发生在类似AABB式的较长的重叠形式中，如“好好的”的第二个“好”字会变为阴平，否则听起来就给人两个“好”字都念得很重的感觉，语音上不够协调。AA式的重叠一般没有变调，只有在发挥生动重叠的语法功能时第二音节才变为阴平。

总而言之，《中国话的文法》从形式、语法、语音方面总结了汉语，尤其是北京话中的词语重叠现象。结合晋语语料我们可以知道，部分观点具有共性，但部分晋语中特有的现象是此书没有归纳全面的。相较书中其它问题的讨论，重叠的论述已经算是比较充分和完整，在研究汉语重叠现象时，《中国话的文法》依然具有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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