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

柳树最好看的时节，就是农历的二月初那几天。枝条渐渐柔软，新芽刚刚钻出来，颜色是淡淡的绿，泛着嫩嫩的鹅黄色，映着碧蓝的天空，临着碧绿的河水，风一吹，就像萧纲的这句诗说的一样，凌乱如丝，非常美。过不了几天，叶子长大了，成了深绿，再蒙上些惨白的灰尘，那乱就成了蓬头垢面，而不是“如丝”了。

梁简文帝萧纲的诗，《古诗源》只收录了三首，这《折杨柳》是第一首。但这并不是萧纲的代表作。他所擅长的是宫体诗。《古诗源》一首也没有收。因为在沈德潜看来，宫体诗是绝然不属于“古诗”的，也许只有这几首还有一点点古诗的余韵。沈德潜说：“诗至萧梁，君臣上下，惟以艳情为娱，失温柔敦厚之旨。汉魏遗轨，荡然扫地矣。”

温柔敦厚，是《诗经》之教。可是诗经里也多的是“郑卫淫俗”之诗。当沈德潜还在哀叹“古诗”一脉断绝的时候，梁代的诗人确乎已经明确表示自己要写“新诗”了。萧纲的伴读徐摛，就是“属文好为新变，不拘旧体”。这种以宫体诗为中心的新变，显然是梁代诗人有意为之。萧纲自己也曾说：“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文章且须放荡”真是个响亮的口号，它不仅告诉我们萧纲对自己诗歌的认可与骄傲，而且也提醒我们，在欣赏这些诗时，不要再幼稚地把它与诗人的节操以及真实生活联系起来。所以，闻一多先生在他那篇有名的文章中，批评梁、隋甚至唐初那段时间，“人人眼角是淫荡”，“人人心中怀着鬼胎”，“犯了一桩积极的罪”，实在是有点言过其实了吧。

在《玉台新咏》里，收录了萧纲很多诗。其中有一首诗《和徐录事见内人作卧具》，大概是徐摛先写了一首见内人作卧具的诗，所以萧纲才有和诗。诗中详细写了一位闺中女子缝制被或褥的过程，写她如何以画尺丈量尺寸，如何以龙刀裁剪布料，用的是什么针，什么熨斗，什么线，什么绵，事无巨细，都写得逼真生动，如在眼前。诗的最后还点出了女子的心思：制作好的被褥已经送入了琉璃帐内，还配上了精美的太华毡，这样美好的卧具她当然只希望跟自己的丈夫一起享用，而不愿自己像秋扇一样被捐弃。她更担心丈夫会因为从军而与自己分别，独自一人守着空床自怜。——这所有的细节都写得极真实、极自然又极有人情味，何来不好呢？古今的诗人又有几个能注意到闺房中女子的日常生活以及她们幽幽的心事呢？想起来红楼梦里写贾宝玉到太虚幻境，进了神仙姐姐的住处，看到“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污粉”，这前半句便是俗人所见，这后半句才是宝玉的不寻常处。

萧纲的诗，题材并不像有些人所说的那么狭窄，主题也并非单调乏味，他写舞蹈，音乐，采桑，采莲，捣衣，织布，也写妓女，娈童，等等。各色各样的女子形态都有所表现，甚至还有非常活泼有趣的女子形象，如《春闺情》：“杨柳叶纤纤，佳人懒织缣。正衣还向镜，迎春试举帘。摘梅多绕树，觅燕好窥檐。只言逐花草，计校应非嫌。”为了摘梅花绕着树乱走，为了觅燕子总是往屋檐上看，想一想让人忍俊不禁了。当然也有非常悲情的，如《咏人弃妾》：“昔时娇玉步，含羞花烛边。岂言心爱断，衔啼私自怜。常见欢成怨。非关丑易妍。独鹄罢中路，孤鸾死镜前。”感觉不输给古往今来的闺怨诗。 还有一首《古意》中有两句：“妾在成都县，愿作高唐云。樽中石榴酒，机上葡萄裙。”这“石榴酒”和“葡萄裙”简直近乎无理了，再也没见别的诗人写过，但念在口中，仿佛唇齿都留香了。

萧纲还有一首更有名的诗——《咏内人昼眠》，写一位女子，夏日里弹琵琶累了，卧在北窗下的竹席上睡着了，诗人很细心地写出了一个睡美人的神态，她在梦中还露出了笑靥：“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钩落绮障，插捩举琵琶。梦笑开娇靥，眠鬟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夫婿恒相伴，莫误是倡家。”这情景若出现在明清的世情小说里，实在是不足为奇的，但它出现在诗中时，便被诬为格调低下了。我猜红楼梦的作者也一定很熟读萧纲的诗吧，不然也不能写出那么多形态逼真的女子和她们的闺阁生活。说起诗、小说、词、曲、散文等各种文体，它们之间其实也没有严格的划分吧，它们的内容也常常变动、替换，彼此进退、转移。简文帝的本意也许是想写言实或者言情小说呢，只可惜魏晋南北朝的小说内容还停留在言说神仙鬼怪的阶段，所以这世情、闺情的内容只好在诗中表现。唐人的诗中很少再写这些内容，但唐有传奇，晚唐还有词，至宋，也仍然没有舍弃以词来写闺情。人们所能见到的，所能经历的，所能思想的东西，总归都是相差无几的吧。

 2016.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