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爱情，写在诗词里，吟唱在歌里，流传在小说中，温情缱绻，如花隔云端。

古代的文人，最不该谈论爱情，却偏偏写下了最动情最经典的诗篇。他们真会掩饰真相，而留给世人一个痴情的假象。年少时念诗读词，为其钟情与深情所感，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爱情叫做纯净和永恒。岂知生活就是千层暮云万重纱幔，真相却是帘后的歌女，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写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诗人元微之，焉知也曾有过待月西厢的艳遇。西厢一夜，莺莺抱枕而来，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是何样深情。长亭送别，碧云天，黄叶地，离人的眼泪又何其多也。可纵然她青鸾有信频须寄，他终究是一春鱼雁无消息。擢第登科后，官场得意的元微之，迎娶太子少保韦夏卿之女韦丛之时，可还记得莺莺是谁？亏他还能为韦丛写下沧海巫云的诗句，俨然钟情之至。及韦丛病逝，他又挥笔写下“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的誓言，意似要学鳏鱼，终身独居。可诗成墨未干，他已在江陵府内纳了妾。及至浣花溪畔遇薛涛，又成就他多少绝妙好词。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多么动听的巧言。秦少游一生填词四百余首，谈情者占去了四分之一。可这百首情词，皆与其妻无关。他那旷世才情，都奉献给了舞女歌妓。遇到一个人，便有一份情，每份情都似乎专注又长久。可到了此处，忘了彼处，诗人的多情，多的只是情，却并不专属某个人。如果与你朝朝暮暮，那么拿别的人怎么办呢？钱钟书说，秦少游的诗词，是“公然走私的爱情”。到底是率真呢，还是薄幸？一路行走，一路写诗，后人记住的，只是这个多情的诗人，全不知背后的那些她，曾经怎样。

写下“冲冠一怒为红颜”之句的吴梅村，七言歌行之诗，写得何等之好。诗中绵延不绝的爱情，又是何等感人。当年卞玉京与之初见，一见倾心。酒酣耳热之际，玉京伏在酒桌，问吴梅村：奴若嫁，君可娶？吴梅村却佯装不懂，顾左右而言他。玉京长叹凝睇，一生不再提及此言。七年之后，吴梅村拜访钱谦益，玉京也被邀请一见，可临见情怯，终未露面。吴梅村想起当初的相许之言，耿耿于怀，挥笔写下《琴河感旧》四首，深情难掩：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劳怅望，梦来褍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不久之后，二人重逢，横塘之夜，玉京扁舟见访，为之操琴，如泣如诉，吴梅村不胜感怀，写《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相赠。此际，两人终又旧情复炽，吴梅村享受了温柔，也写下了忏悔：

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

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姑苏城外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

后来卞玉京两度婚嫁，终不遂意，于是出家为道士，后来病逝，葬无锡惠山祗陀庵锦树林。几年以后，年届花甲的吴梅村来到此处，老泪纵横，掩面痛哭，为卞玉京写下了最后一首长诗，也是他一生最好的作品：《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

“龙山山下茱萸节，泉响琤琮流不竭。但洗铅华不洗愁，形影空谭照离别。”这段漫长的情感纠结，对于二人，都可谓刻骨铭心。卞玉京自然是红粉飘零，一生坎坷，孤老终身。可吴梅村呢，纵然是青衫憔悴，又关卞卿何事？良常高馆隔云山，记得班骓嫁阿环。他即便曾经错失，一生追悔，但他的生活终究不和玉京相干。罗敷未嫁，使君有妇。他有家有室，有妻有子，卞玉京再令他魂牵梦绕，也不过是一场酒醒，旧梦三千。如果只看他的诗，你会以为他是多么执着而痴情的人，却难知，痴情只在诗词里，爱情只在传说中，日常的生活，不过是云淡风轻，一马平川。

东坡词里说，“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记得中学的语文老师讲，赤壁之战时，小乔嫁公瑾已逾十年，所谓“初嫁”，不过是虚写一笔，为词刷色，增添英雄美人的气氛。这便是所有诗词传奇的真相。

201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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