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唢呐，曲儿小，腔儿大。

农历过了初五，村子里便日日不断喇叭唢呐之声。在家乡，喇叭声是丧事的代表。虽说是丧事，其实只有忧伤的气氛，少有悲伤的情怀。那失去亲人、缅怀亲人的人，即便有思念，也未必强烈。那旁观者，自然更加只见到热闹。所以乡村里的红白喜事，区别只在这一声唢呐。

听到唢呐之声，邻里的男人或者女人，便会出来送份子。我小的时候，份子很简单，一般是一张烧纸，裹两包饼干。晚上，丧事完毕，主人家还会一家家还礼，一般是退还一包饼干，外加两个馒头。如今已经都改为送钱了，一般是50元，少则30，多则100，视关系远近和个人心意而定。中午主人家待客，随份子的人家都可以去吃。所以晚上也不必再还礼了。

初六的早上，还未睡醒，就被喇叭之声吵醒。那喇叭呜呜咽咽，起初还有些悲伤忧愁之意。到了后来，便杂乱起来。演奏者不再沉溺于伤感，聆听者也期盼新鲜，于是戏也唱起来了，流行歌曲也唱起来了。吹吹打打，吵吵闹闹，直闹了一整天。那被追怀的，是屋后一年前去世的邻居。 

这个小村庄，从十年前开始，我就不曾好好待过了。小时候日日见的那些人，也渐渐没了踪影。有人去了，父母亲也不会特意告诉我，我回到家乡，也不会特意想起谁。突然有一日闲谈，说起那谁谁没了，不免乍然心惊：哎呀，几年不见，就这么永别了。虽然并非我的亲人，虽然并无多大的恩情，到底他们曾见证我的童年。我的童年逝去了，他们也一去不复返。

站在我家的房顶，举目四望，不免有些凄凉。我家的院子特别狭小，特别拥挤。可在我家周围，却是大片的空地。只南面的院里，还住着一位并不老的老太太，带着她的小孙子嬉戏。余下三面，皆是空旷破败的院落，旧屋坍塌，围墙倾圮，枯草迎风，锈满门锁。似乎人去之后，一切便毁坏得极快，没有了人气，屋子、院墙，极畏风雨。

东面的院子很大，那里曾经住着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和一个严肃的老头子。他们的家，曾是绿荫深垂、花团锦簇的地方。小时候的我，多么喜爱花呀，尤其羡慕他们家各式各样的花儿草儿。可是那时候的我，多么胆小，不敢踏足他们的家门，更不敢去讨一棵小花。只有在他们的小孙女来玩的时候，我才敢去凑个热闹。那时候，我觉得他们家简直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 

后来，老头儿先死了。老太太搬去了儿子家。如今老太太去世也有三年了。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住在村西，一个住在城市里。所以这么大的院落便空置起来。院子里的花儿，都没了踪影，只有荒草和竹子。旧时的一丛竹，如今长成了一大片，在冬日里也瑟瑟地绿着，杂乱地蔓延。

东北角，也是一个空荡的院子。那也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故事。我小的时候，他们家也是一个老爷爷和一个老奶奶，带着一个孙子。孙子娶了个漂亮的媳妇，生了个小女孩。孙子是修自行车的，常年在我家的屋角上挂一个自行车轮子作为标识。后来却死掉了。媳妇于是另外找了一个上门的男人，又生了一个小女孩，生活了几年。似乎感情并不好，后来又离婚了。再后来，媳妇又改嫁他乡。小女孩以及老头老太太皆不知去向了。 

于是这院落便成了断壁残垣，荒草丛生。 

在我家的北边和西边，也各有一处空院，皆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前尘旧事。哪一处院落不曾人来人往？哪一处院落不曾欢歌笑语？只是时光变换，世事变迁，如今余下的只有沉默。

与这颓垣断壁相映，村外也有新楼盖起，也有新院落成。新屋里的稚子，已牙牙学语，已蹒跚学步。新屋里的笑脸甜美，笑声响亮。一代人就这么过去了，一代人又这么来临。只是，这再也不是我的村庄！ 

看到这样的沉寂和落寞，你才会理解那些拖儿带女的年轻男女。他们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便被父母安排着相亲，结婚，生子。一步步都草草而就。一步步都迫不及待。你曾暗笑他们的守旧，你曾暗叹他们的命运。但也正因为有了他们，这村庄才不致败落，才不致消失！ 

但是，这再也不是我的故乡。 

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可他们还有儿孙。失去的童年，永远不会再回来。你我流落在远方。 

我说不愿回家，爹他便说，这就是女儿的不好，容易忘本。 

可是，本是什么？为什么要回到故乡？如何能回到故乡？我的故乡在何处？我所熟识的人，大部分已不在；新来的和新生的人，也没人熟识我。如果所见的都是陌生，又何来故乡？ 

当你说怀念故乡，你到底在说什么？

所谓故乡，不过是曾经，你在那里出生，你在那里成长。当你离开时，你也早已带走了它。当你想回来时，就跟你想回到童年一样，一样温暖，一样荒唐。那早已不属于你我。 

我所以仍不得不回到这里，只不过因为这里还住着我的爹娘。

我还记得那年的榆钱饭，那年的满树红枣，那年的槐花。那年的我，在作文中写道：遗弃在路边的一枝槐花，洁白馨香，如雪如纱，若有巧手的织女，可否将它裁成一袭长裙，来妆点我的青春？那年的语文老师，在文后批曰：他年你若为青帝，可着槐花作君衣！

我仍幻想能有一个春天，一个暮春，我能在它盛装之时，回到家乡，见它遍野浓荫的模样。再一次徘徊在小麦扬花灌浆的清香里，亲吻那日渐沉甸的麦穗，在那静谧与成熟中沉醉，沉睡，一梦睡到童年。

可是，如今的田野，浅浅的麦苗还稀疏地贴着地面，还无法将土壤掩盖。处处都是萧条，处处都是荒凉，处处都是寒冷。一切都是陈旧的，一切都是遥远的。

有人说，去不了的地方，叫远方；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

所以，故乡，并不是我不想回去，而是它在那回不去的远方。

2013.2.20 

 （冬日田野，拍摄：暮雨）

http://s9/mw690/6a683c3cgd63ba7ce4c88&690

【2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