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世的香囊
(2023-09-02 10:17:36)分类: 家长篇 |
人间有味,一枚香囊以贮之。
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我们不吝啬于生命,但有求于生命,热爱生命。所以敬畏生命,不轻佻不虐生。
我们家田地很多,这儿一块完整的“田”字,那儿有一块零碎的边角。每块地上种的作物不尽相同。闲着没事在田埂上走路时常常会想,世间万物都处于变化之中,那么有没有什么事物是因为我而改变的。如果说总有一件事是与我有关的,那会是什么?
我年少的时候,奶奶身体还很好。牙口也好,一顿能吃两碗饭。我呢,整天游手好闲,在院子拿着棍子疯跑,跑累了就在树荫底下扮家家酒。当我看见房檐上有一窝小燕子,我的喜悦,直到现在也没法描述。我每跑一段路都要折返回来,看看那窝燕子还在不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小孩的天性,看见一样东西觉得新奇就想要占有,让一切好看的花花草草都属于自己。就好像在哪次奶奶午睡时分,我偷偷潜下楼,一株很大的花,我把它的花苞全都揪掉,悄悄放进口袋里。后来,原本可以花叶茂盛的植物,在接下来的一年之中都没有再开一次花。我改变了它,让它的花朵完完全全属于我,可是足足有一年的时间,我的家人们都没能欣赏到它开花的姿态。还有一次,我们去动物园玩,看见挂在墙上卖的塑料假蛇,缠着爸妈给我买,我在路边哭了好久。母亲还是不为所动。
我手欠用竹竿把那窝燕子捅下来,也就不是那么难理解了。白白净净、还没有长出羽毛的雏燕躺在了我的脚边,泥土块摔得稀碎。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我想肯定没命了。奶奶着急忙慌地对这群小生命进行拯救,嘴里念着“害命害命”……那一晚没有人叫我吃饭。白天还发出吵闹声的屋檐,一片静默,再也没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传出。拐角只留下一个深深的泥印子。燕子常衔水边湿土筑其巢,这窝燕子是从哪里衔来的泥土呢,不管是从哪里,我想,都离不开我家的田地。当年轻的燕子父母衔着虫子满怀期望地回家,发现满目疮痍,昨天还酒酽春浓的日子,已是家破人亡,尽是惨然。我无法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生命是没有高低贵贱的,除了它们自己,没有人能以任何理由、任何方式来左右它们的生死。
我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我会花一晌午工夫,把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土包铲平。许多日子过去,等我再次回到土包这里,发现凹凸下去的地方,长满了青绿的草苗。是的,我改变了一小片野草的生长局势。就因为我不经心的举动,让这片区域产生了变化。此后,每年落到这块洼地的雪花,总是比其他雪花慢一些,我无意中增大了土坑与洼地的距离。这样的改变对于在荒野里肆意奔跑的牛羊是微不足道的,但于世世代代生活在这个区域的小虫来说却是翻天覆地。只是随手移走一块土粒,都足以让它们一辈子迷失。很多我不屑于做的小事,冥冥之中却都在因为我而改变命运。许多干了大事业的人,临终前都遗憾地发现竟没干过或干成一两样平常小事。接近平凡更需要漫长一生的不屑努力。我想母亲日复一日坚持做的每一件小事,原因也正在于此。
跟着父亲母亲去田地里干活,我不愿意换上脏兮兮的粗布衣服走出门去,更不要说让我穿上磨脚的粗布鞋子。这个洪水猛兽的时代,好像我们生来就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反而丢掉了一些东西。奶奶的手帕,父亲的钟表,祖母的奶糖。
母亲常说,要是书念不好,就回家种田。没有谁愿意一辈子待在小村庄,守着亘古不变的一亩三分田。上一个好的学校,得到风光的学位,有一份体面的、可足外人道的工作,成为业界的精英与翘楚,过上让所有人都望尘莫及的生活,摆脱世代务农的标签。这看起来再正常不过。可是我母亲不是盼女成凤,她希望我走在田埂上,路过被花农丢弃的花朵时,可以弯腰将它捡起来;她希望我能穿得下外婆的衣服和那双磨脚的粗布鞋子。
外婆家有一片山地,我家也有一片山地。外婆家地里栽柑橘,我们家种板栗。柑橘地里有间小石头房,是年轻时候的外公用石头和着水泥垒成的。走进里面,没有可供照明的工具,只有一盏落满灰尘的煤油灯。床旁边有一个火坑,天冷的时候,往里烧柴取暖。外公外婆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我很好奇。有一次外公和舅舅外出做客,大半夜才回家。外婆和母亲在柑橘地里守夜。那么黑的天,外公也依旧到山地换娘俩回家,让她们可以睡得舒服点。这些故事从外婆口中讲出来,仿佛就在昨天,可明明已经过去了半生。
那时的岁月也真是艰苦,什么都干过。母亲一个人扯四框子柑橘,两块钱一斤拖到城里去卖。现今,山地里的柑橘树还在结果子,我尝过几次,味道又酸又涩。我常吃的橘子又大又甜,颗粒饱满,汁水丰厚,可母亲说没以前地里种的那种香味。这许多的事,外婆讲给母亲听,母亲又将它传述给了我。我将这些珍藏进我的囊中,不加任何香料,柑橘和板栗的香气是任何地方都不会有的。
我们的食物来自于这片土地,所有的生命都依赖着这片土地。这是我的父辈劳作过的土地,也是我将一生坚守的地方。
所处的世代不同了,不复当年。也许是刻在骨头里的血,直到现在我也很喜欢吃水腌菜。
好的教养,与家风有关,与家境无关。
那一方天地里不缺流淌的水,高大的枝叶在某种程度上浸染了一方天地原有的体色,甚至,它壮实的根须已经深深地扎进土里。挤压了积年的泥土地凹凸不平。影子在树下,根深在沃土。树高千尺有根,水流万里有源。
我今执笔强成词,清白家风重耕读。我们的家就是那活着的泥土地,长着的树。一年一年生,一季一季抽芽,一树一树结果,是代续,也是绵延。
我不会离开这片土地,如果可以,我愿意当个世代耕种的农民,佩着这一枚传世的香囊,带着泥土的气息……(大理州王莉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