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见闻
(2023-02-24 08:17:42)分类: 小说篇 |
大雪锅山依然高傲地挺立在哀牢山上,同周围的山比起来就像是在高山上搭的台子——高高在上,杜娟花同往年没有区别,照样开得满山遍野,就像山寨里那些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依旧那么逗人,把寨子的小伙们醉的神魂颠倒。大尖山虽然没有那么高狂,可也是被山茶花包裹的一片红,立于三锅腔中的碧云寺照样香客如云、香火缭绕,半山凹子被香火停在空中的样子装点得奇形怪状,麦子山下的一个几十户人家深藏在大山里,几代人过着与外面寨子不一样的生活,茶树和它的三亲六戚之树阻挡了从山门口刮过来的大风,让山寨显得更加神秘和安静。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寨子里见证年月最长的张先宗仙去了。这天的日子是1874年的大年初一,这年是同治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他是清朝按顺序排下来的第十位皇帝,话说同治帝在位期间,清政府依靠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一批重臣整平了太平天国起义。他在位期间清朝还先后平定了陕甘回变,同时兴办洋务新政,所以清朝后期出现了一个政治稳定、官员安心赚钱、民众安于土地的时期,史称同治中兴。
张先宗早上起来还好好的,快到中午时突然去逝了,昨天没有任何要离世的征兆,那种谈笑风生和平时一个样,只是比起前几年来有些脚力不足,饭量也还不减。这些年来周围四里八乡寨子里的人只有他尊享89庚年,这地方民间有句话说的是“女怕二五八,男怕三六九。”说的是对于死这种节坎男女大部分总是逃不出这个怪圈所规定的节律。
张先宗的儿子请在当地最有名的王二先生算了时间,依据他逝去的时辰,要等三个月后才行安葬之事。
这里老辈人一直传承下来的规矩就是完成这个葬事需要三天的时间,三天时间各有重点,也是整个葬事的重头戏。
农历三月十一日这一天是搭棚,一大早,王二先生和他的二个助手以及相帮的人们就到了张家。提调管这个负责处理整个事务的总管昨天就已经开始履职了,事情的各个环节由谁负责,什么时间那些人要做好那些事,每顿饭吃什么菜,那些人先吃都做了详细的安排。这里的习惯是白事每顿饭吃的菜个数要单数,不能像喜事那样摆双数。
一大早自家猪圈里那头养了三年的320公斤重的大猪前几天猪先生帮它算命时也没有算出今日有血光之灾。摆平猪的这几个选手动作也是十分了得,三下五除二猪就被分解成了无数个小块,名称就被叫成猪肉,作用就成了菜,位置就在锅里,随后成了人们嘴里的食物,成了肚子里的填充物。
搭棚就是在院子天井里栽上几棵木桩,砍下竹子作横梁,再砍些树枝搭在上面,最上面铺上油布,用于防雨防晒。巧的是当晚就下雨,这真是人朝天也朝,唤风唤雨,往后会风调雨顺,一切如意,众人同口盛赞。
各种葬事所需要的用品也要在今天内做成。王二先生列出的名单是:瓜钱总共32串,黄色18串,白色14串,每串4个,上为官帽状。白布三丈六。白马一只,马鹿一只,纸人2个,男的胸前书写春福,女的胸前书写春英。牌坊形如大门,像是大富人家的豪门,中间为红色,正中同碑心文相同,两边花红相间,门头为古代屋顶。大寿钱有9台,每10岁为1台,出白架,孝帽孝衣,各种纸钱。碑和建新房所用石材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备好,这是习惯使然,一般老人在自己健康时就做好了放着,有的会早早就安好空碑,只是留好了入口。
王二先生和他的两个助手用白纸书写好了贴在几个门上的对子,还有明后两天各个环节要用到的祭文。堂屋正门上的对子用繁体字写着“入室哪闻木鱼声,登堂不见修因人”,横批为“吴天亡灵”。中途要用到的各种祭文都用白纸抄写好,当然许多相同的经文是不用重复抄写的。
晚饭时间,太阳还从蛮岔街那边照过来,可以直射到堂屋里,黄色的阳光射来时,号匠吹出来的声音刚好穿过那一束一束的细如麻线的光,声音和光线扭打在一起,形成一捆无法观望的神灯。
号匠是从花山那边请来的,那边更深的山里有吹号吹得更好的高手,号班共三人,一老二小,一高二矮,一胖二瘦,均是男性。棚下最左边的一张四方桌放了三个凳子,桌面上正中间摆着一个清花酒缸,它的周围摆着三个鸡缸杯。鸡缸杯作为喝酒用的一种小杯子,据说明代成化皇帝时候就有了,并且他非常喜欢这种杯子。杯子的杯口宽敞,看起来大气,腹腔浅,可以能装在里面的酒其实不是很多,杯脚藏在杯底,叫卧足。杯子上以斗彩绘画雌、雄鸡及雏鸡,间以山石、兰草、牡丹,故名鸡缸杯,一般穷人家是用不起这种杯子的。桌面上的三碗下酒菜味道不错,分别是鸡肉、猪肉和炒花生,还有花白胡子里长满故事那个号匠最爱吃的嘎里倮煮江鳅。三个由本地人烧制的土碗里盛着用土罐烤煮出来的产于千家寨那棵古树茶的茶水,坐在旁边就能闻到那种特别的香味。远近闻名的九甲老草烟晒干后被切成一寸长母指般粗的筒儿放在桌子上,好在三个号匠不抽烟。酒和茶水有专人专门伺候三个号匠,你伺候好了他们,他们才吹的卖力,最主要的是三天时间花在号匠上的银子也是要好重的几个,所以号匠也会看在银子的份上把号吹的很响很长很悲凄,号匠自己看来最起码这三天不用淋雨晒日的劳作,比起在野外战天斗地要强好多,老早时代我们的先祖们就留下话说,天干三年饿不死手艺人。
晚饭后招魂戴孝仪式开始,号匠把《大悲调》吹的撕心裂肺。晚上6点半时辰到,王二先生敲响大鼓,几个助手点燃香火和敲响铓锣、木鱼等,放鞭炮,招魂开始。各种器乐齐凑,有点像大戏开演前的那种感觉,王二先生嘴里像唱一样诵读着时不时也能听懂几个字的经文,大门口烧纸的助手不停地烧着香纸,把整个堂屋薰的烟雾缭绕,屋内装不完而且先生成的那些烟雾拼命往门外挤,可以看见它们窜出瓦房向远方急急忙忙而去,那样子像马拉松运动员一路向前。
诵经是要请大神、地神放逝者回来一趟,以便儿孙再一次尽孝。儿跪最前面,其余女儿等一众贤孙跪在后面,面向碑坊在堂前依王二先生的手势不停地磕着头。碑坊旁边摆着张先宗最喜欢的烟锅,烟嘴是铜的,被他老人家咂的光亮,中间竹子做的烟管看样子已有些年月,手常拿的地方更亮,手经常碰不到其余部分颜色更深,插放老草烟的铜头已经被烟火烤的老去横秋。烟锅上的老草烟忽亮忽暗,就像还有一股暗流在抽吸,烟锅嘴上还时不时地有火烟冒出混入烧香纸而成的烟一捆一捆地向远奔去。
诵完一篇经文后,号匠吹了一遍《十跪父》,助手们为众亲人披麻戴孝。三个儿子的孝帽是麻布做的,孝帽上顺背部连着一根长长的麻线,麻线的尾部是散开着的。女儿和姑爷们、孙辈们戴的孝是用一块白布包住头,没有麻线。旁人从“披麻戴孝和戴孝不披麻”中可以看出一众人在家庭中的地位。
为逝者搭建回家的路是认真的,众助手齐上阵,三下五除二的几个操作,有路有桥且灯光明亮的路就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各家凑笼过来的大小一致的桌子倒过来桌面落地支垫并四脚朝天,倒立的桌子脚上点着蜡烛,为其魂照亮回家的路。一块一丈二尺八长的白布拉于上,铺在倒立的桌子中间,白布上用香摆一条成弯弯曲曲的路,香下压满了买路用的纸钱,两边拉着长长的麻线,麻线上倒挂着已经点燃的土香,路的最前面为两棵从山上砍来的小树,枝叶繁茂且笔直,树上挂满纸钱,两棵小树被赋予了重要的责任,那就是称摇钱树。树下后面位置的桌面上摆着香炉,香炉旁边挂着招魂幡和支着写有奠字的蜡烛。招魂幡上三条白纸上分别写着逝者的生辰八字和仙逝日期以及是谁要招他回来,幡条的下端是尖而凸出的,表明逝者为男性。桥从天井搭到堂屋外,堂屋外的桌子和桥相连,桌面上摆着神位牌和各类供品,王二先生手持招魂幡,念逝者的逝日,请大神放其归来,一众子孙已在此跪等。先生不停地诵念着经文,助手们配合着敲向各种器械。王二先生手持招魂幡,逆时针方向顺着搭建的桥,边念边舞划,手舞足蹈,炮仗响彻云霄,为逝者回家扫清挡在路上的各种牛鬼蛇神。长子举起灵位牌跟在先生和助手们的后面,其余众亲披麻戴孝者跟在后面逆时针方向绕过堂屋牌坊后三圈,将灵位牌置于堂屋里的神桌上,逝者才知自己已离开阳世,如今又回来了。神桌上的墙上挂着“天地君亲师”条幅。三个小时后,招魂活动结束,众人歇息,号手们吹起了《父亲》《长相依》等号调。子时,一众人马结束一天的活动,添加了灯油和土香,关上堂屋大门,留下几个值夜人,其余的人休息养神。
第二天是玄素的日子,辰时,号响鼓叫铓锣起,孝子贤孙一帮人在几位先生的带领下逆时针方向围着牌坊转三圈后出门前往出白台。队伍最前面行走的是大钱,由一人抬着,后面走着的是白马,白马被装饰得跟大富人家的坐骑一模一样,一人抬着走的样子还真像《西游记》里的那匹白马,春福走在马前,春英在后,两个伺男伺女的这种走法有鞍前马后的服伺主人的意思,后面跟着马鹿,后面是两吊瓜钱,都由助手们举着行进,其后是王二先生和他的助手们,最后跟着的是披麻戴孝者。出白台立在家后面的平地上,昨天就有专门负责的人搭好了台架。出白台为10多米高的两棵竹子并排而立,最顶端横着一根竹杆,横杆上拴着便于上下移动的两根绳子。到达出白台后,众人逆时针方向转三圈,王二先生在台前摆满供品的桌子前毕直地站好,那认真样比栽在旁边的瓜架柱子还直,他手拿经书虔诚地唱一样诵读着,一众儿孙跪在地上。一遍念过之后,助手们升起了九台大钱和用白布包裹的毫币,升毕后,王二先生又念了一遍文,助手才拉动包裹着白布的绳子,包裹在里面的毫币吡吡叭叭地掉下来,除了声音特别之外,落在地上的毫币也十分显眼,大约是方便众人能快速地找到。披麻戴孝者一拥而上挣捡毫币,说是抢到多的今后财多,这可能是老一辈人用来检验子女中谁是贪财者,倒也可以看出谁在悲哀之时还不忘遗传的“鸟为食亡,人为财死”之训,好在张家人不是贪财之人,其中只有一人出列去拾检,检回来后平均分给了所有披麻戴孝者,边分口中边念“姊妹大家共同富有”,这简直就是“一人富了不算富,全村富了才是富”的高贵品格。
在鞭炮声和器乐声中,执事者带领众人围出白台逆时针转三圈后,依出来时的顺序返回,并把物品全数搬回,只留空荡荡的出白架在家外,就像张先宗那年赤条条地来到人间一样,出白架在空地上孤苦零丁地诉说着人世间的一切大大小小无语言状的苦乐与哀愁。
出白队伍进家中大门时,号匠们的《哭皇天》调也刚好落下最后一个音符。队伍在家中堂屋逆时针转三圈后,王二先生又唱念相间交待了诸多另一个世间的事,众孝子孙跪拜叩首。
酉时,号匠的《哭七关》准时响起,号毕后,鼓和铓锣齐声敲响,披麻戴孝者跪叩。
今晚的主事是解怨结,助手用二十四根麻线,每根线拴上一个铜钱,拴铜钱的线结为一个活扣,到时轻轻一拉铜钱就被解开了,这是为逝者解去一生中和别人结下的不快之事,称二十四相解怨结。王二先生边念生活中可能产生的罪,如为了自己活命而产生的杀生罪等等,每诵完一种罪,先生诵问:“这种罪解不解?”披麻戴孝众人合着齐声答道:“解”。助手配合着把拴在麻线上的铜钱一拉解开,让它掉到盆子里,发出二十四声“嘣”的声音。
解完结后接着是诵念父母养儿育女的辛苦,也诵念儿女对逝者的怀念,如“想您不见,喊您不应”,诵声悲凉凄清。号匠们也是配合着吹出几句《哭别曲》里号调。
接下来是摆供样,天井里摆上了两张桌子,点燃了蜡烛和土香,一张桌子上摆放着各种果品,一张桌子上摆着用小斋碗装着的饭菜。两桌中间摆着折叠收笼后的9台大钱、白马、马鹿、伺男伺女等祭品。
王二先生的助手取来一只公鸡,剪破鸡冠,用鸡血点在各种祭品的关节位置和眼耳鼻口之处,边点边交待它们各自要尽的责任。点到两个伺男伺女时交待到:“主人叫立马到,挑水破柴煮饭饲养扫地样样做,勤脚快手伺主人”,交待白马的是“主人骑要听话,安全送达不出事”。交待完毕,众人又绕这些祭品转了三圈。号匠们吹起了《明天就要走》,他们用的是降B调、F调小唢呐,这样吹出来的曲调显行深沉、悲壮、凄凉之状。
第三天是下事,要对逝者出殡安葬。下事这一天是农历三月初三星期三,加起来的得数是九,民间是九为大,有聚和长久之意。
这天,家人和寨子的人们都起的很早,昨晚提调管就作了安排,做饭的赶早,开矿的要早出发。辰时,号声渐起,那丧乐由短及长,由小到大,告知亡灵即将远行。待丧乐号声渐小后,王二先生和他的助手们鼓械齐声,一众孝子贤孙在家中灵堂跪拜后。起灵后,长子举着引魂幡在前面引路,几个号匠随其后,号里出来的《长相依》《前缘》《哭别曲》引行哭声四起。号匠的后面依次是大钱、白马、伺男伺女、马鹿、瓜钱和孝男孝女以及其他亲属、相帮人员等,一路锣鼓喧天,向暮地前行,那阵势尤如更远时代出征的队伍。
接近中午的时候,出殡的队伍完成安葬回到家中。上山回来的人都从大门口烧着的火堆上跨过,并在一个泡满柏枝叶的盆里洗过手之后进家。午饭后众人合力拆除棚子和打扫家里的卫生,之后只要做完头七的事项要求就行了。
搭棚、玄事、下事三个环节的三天来除了王二先生和他的助手们外,还苦了相帮的人,不过相帮人么多少年来就这样,哪家有事全寨子相帮,人多力齐推山倒,众人拾柴火焰高,亲属们是跪得脚也难伸直,简直就是老牛爬坡——筋疲力尽。
许多事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老大姑爷在年岁上只比老丈小半个年轮,三天下来,通过反复跪叩之后,被耗尽精气力,加之原有的基础病被激活,第四天也随老丈人的后。
至此众人才悟出一个道理,其实人生何必搞得这样累,活着的时候开心点,因为死人是不会再重新活过来享爱快乐的,更不要让后人像苦竹子根出苦笋——辈辈苦,许多事其实就是让了香瓜寻苦瓜——自讨苦吃。
尽管有想法,但古人传下来的规矩这里的人们谁也不敢改动,所以他们的人生就是不停地折腾,山寨的活动又重复着三天来的程序,人们依然这样忙碌着,就像太阳落山了又重新出来,同样要把大地照得亮堂堂。(云南普洱市李群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