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134）故乡人十二：我的菜秧友高礼——欧声光著

我老家地处金堂、中江、简阳、乐至四县支边的山丘里，门前一条小小的乡村公路，公路外有一座大安水库，我家住在水库尾边，是个偏僻边远得连老鹰都不生蛋的地方。七十年代初，县文教局忽然在水库腰旁背山面水的地方修了一座瓦木结构的大安中学校，经从县中学毕业回家的学生回来说起，几乎都晓得中学里来了来了十来个从省、县城来支边的教师，中学里有个中等身材头大脸方四十多岁还没有找到对相的教师，名叫高礼，人称“高老师”。

50年前那个春天，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放了学，高老师顺着公路边一面走一面问当地农民：“哪家有菜秧么？我给钱买。”附近的农民不理他，他又一路问过来，就问到了路边捞脚扎裤，身手都是泥巴，正在栽南瓜菜秧的我。我说：“我有南瓜菜秧。”他又说：“我给钱买。”我说：“我的南瓜菜秧不要钱。”他说：“你不要钱我就不要你的南瓜菜秧。”他走了一转，一忽儿没有找到菜秧又回来了，又对我说：“我给钱买，你就卖些给我嘛。” 我又说：“我的南瓜菜秧不要钱，你拿去栽就是了。”他这才拿走了我的南瓜秧。下周星期六下午放了学，高老师又来问：“还有黄瓜秧没有？”我说：“有，还是不要你的钱。”几乎每周星期六下午放了学，高老师都来要菜秧。一来二去，生人就渐渐成了熟人，但只是浅谈。“五.四”青年节到了，大安中学举行庆祝大会和新团员入团宣誓仪式，中学团委罗仁安书记当众宣布：“请共青团大安公社副书记、土桥区团委副书记、金堂县团县委委员、四川省团代会主席团成员，共青团全国代表欧声光讲话！”掌声一片，高老师看我不再是路边捞脚扎裤，身手都是泥巴的我，而是穿着整整齐齐的青年服上台，讲话充满了自信与力量，不得不佩服地点头鼓掌。过几天，高老师又来要四季豆秧、豇豆秧，见了捞脚扎裤，身手都是泥巴的我，大为不解地问：“你怎么既是共青团干部又是农民？”我反问他：“别的中学教师都不种菜，你怎么既是中学教师又要种菜呢？”他这才不得不对我讲起他的知心话——原来，他在城里长大，以相当优秀的成绩与人品毕业于高等学府四川师范大学，一直都是服从动员支边到边远缺乏教育的地方去教学，报名后从省城被分到金堂县城中学教书，不久修了竹篙区中学，又报名从县城被分到竹篙区中学教书。过些时候，又修了大安中学，又动员支边，就来到了这里。混到四十多岁，一直没有相遇才貌双全的女生相爱。在大安中学教书，请学生帮找对相，在十二个大队的农村一一排查，莫说知识分子，就连捞脚扎裤，身手都是泥巴的文盲未婚姑娘都找不到。高老师失望了。过了两年，有人给他介绍一个五大队的三十来岁，长相也不怎样的捞脚扎裤的，身手都是泥巴的长相很蛮嫁不出去的文盲老姑娘。高老师想来想去，还是就要了。婚后，老姑娘要他每周六放了学买了菜秧，拿着手电筒从十大队、八大队长益沟、经七大队瓦店子、陈家祠翻山越岭十几里夜路，到她家过夜，第二天安排他星期天帮她种自留地，累得他弯腰驼背，愁眉苦脸，看起来有点“霉”了。

      我见他满脑子知识，满脸的委屈，已经略显老态，只是想帮他解解愁闷，就问：“高老师，你属什么的？”他说：“我属龙的。”我安慰他说：“属龙的天生好命，我叔父属龙，还是文盲，步行到延安跟毛打江山，三年后全国解放，学识字，当了省级干部，我们生产队还有个属龙的，也没有上过学，去当兵抗美援朝，活捉了敌连长，就升为连长，中印边界战又活捉了敌营长，又升为营长，经过学习识字后，现在是团长了。你头大脸方，有官相，很像个做官的，可惜你只差点运气，只要运气一到，当个县长、省长都是可以的。”我是随便说的，哪知高老师却忽然来了精神，说：“对对对！你说得对。”

      不久，高老师又来要菜秧，他告诉我说：“校长从县教育局开会回来传达，说是愿意支边到新疆去教书的，老婆是农民的，可以农转非。我可以报名吗？”

我说：“树挪死，人挪活，你就继续支边，换个地方，一心教书，莫再种菜了嘛。”

他又说：“对对对！你说得对，我的全国代表。”

      不久，高老师又报了名支边，去新疆看了地方回来，在土桥区街上下了车，从我家门前公路上路过。只见他，把学生头改成了向后疏的“干部头”，身穿中山装，黑皮鞋擦得很亮，威风凛凛的样儿。我问：“高老师，真的做官了么？”他说：“我拿着自己相当优秀的档案袋，一级级给他们看我的履历，到旗里，见我是优等大学生，县里没有大学生，留我到县政府，老婆当工人，我当副县长，管教育，回来搬家了，就几件衣服。还是你说的好，属龙的天生好命，头大脸方，有官相，只要运气一到，当个县长、省长都是可以的。树挪死，人挪活，我已经挪活了。对对对！你说得对。再见！”

                                                  2022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