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116）土地情    ——欧声光

      虚伪流行的时候，土地便是真的。世上没有比土地更具厚重的含义，也没有比土地更能引发悠长的情思。

自古以来，土地就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命根子。印象最深的土地改革那年，纷纷扑向土地的贫苦农人，远远胜过扑向生死离别的亲人。看着插在庄稼地里随风飘扬分地的纸标，我父亲生怕它在一场风雨中消失了，土地也会随之消失似的，赶紧搭个草棚遮护起来。儿时，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双手抓起褐色的泥土，紧紧地捏着，放到嘴上亲吻，孩儿般地流泪：我家三代帮人的愿望，就是想买一亩地来耕种，百年来积累了28万元纸币，到1946年，物价以一天翻倍的速度飞涨，最终只能买到二十八个烧饼。在分到土地时，夜深了，父亲还守着关山土不肯离开。母亲抱去一床被盖，丢在他身边说：“你那么爱土地，去和土地睡觉吧！”果然，这一夜，他没有回家，真是双手搂着土地，一觉睡到第二天太阳出山。母亲把这事告诉邻近的妇女们，她们都说不奇怪，原来各家的男人都在和土地睡觉呢。他们要睡到犁了土，种上后又收了包谷，才放心那块地真正属于自己的了。

即使白天，父亲也难得回屋，总是围着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儿时，阿婆带我去看父亲，父亲却叫阿婆快回去送一把锄头来，他要过一回挖土的瘾。父亲提着锄头，如同猎人提着心爱的猎枪，东一寻，西一寻，寻到自家才分到的五亩山坡间的一块荒草地，便脱了衣裳，狠狠地挖，手腕上，大腿上，鼓起一坨坨肌肉来。中午也不回家，叫人把饭送去。不出半月，近一亩荒山变成肥土。才两个月，大自然就给父亲的劳动回报了上千斤莴笋和大头菜。头一年，又回报了两百斤豌豆和三百斤花生。从此，年年回报不止，如今已是两家农户的承包地了，地名“欧家新土”。

春天播种，夏天管理，秋天收获，冬天储藏。在吃大锅饭的时候，父亲在他的土地生涯中，也曾灰心过，麻木过，消极过，甚至不近人情过。但在承包土地那一天，他又奇迹般地去和土地睡过一觉。他在年近八十临终前两小时，还在地里呆过，这是千真万确的。

到了我这一代，故乡的土地已是我褐色的书页，百读不厌。我从小常睡在土地的怀抱里，有时，劳动中的母亲给我垫上一件衣服；有时，又给我垫上麦杆或稻草，让我接受土地的抚爱。土地里有日月精气，要不然，尺把厚的土壤，仅几代人耕种就能够产出远比土壤还厚重的粮食。母亲说：我们吃在土里，住在土里，不亲土，亲啥？

阿婆说得更好听：人是土做的。从前伏羲兄妹造人烟，用的全是泥土；所以，人怎么也洗不完身上的尘土。

我发表土文章，出版土书后，《四川党史》杂志总编辑、作家刘建中先生登门来访，见我门上贴的对联“墨水浸透万层土；笔尖耕破千年荒”就写了一篇《墨水浸透万层土》的文章介绍我，先后在《中国青年报》、《四川农村日报》发表，我因此收到上万封读者来信。

这二年，确有返真归朴的人，来帮农人种地，让酣畅淋漓的汗水，冲刷身上的官气、商气、脂粉气、迂腐气。

      笔者常常遇到青年业余作者来求教，我就说：去向土地求教吧。其实，文学真正的老师是土地。文章只有经过播种，生根，发芽，自然成长，才会生动。成熟的收获，只有经过风车，才会干净。智慧的犁铧，只有被土地反复打磨，才会闪闪发亮，永不生锈。埋头思索的谷穗，才是最伟大的哲学家。土地的形象，最坦荡最天然最质朴最具本色美，它不需要任何粉饰和润色，只需要耕耘和播种就可以了。

                                                2021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