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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家的艺术风采
翁思再
(2012年4月15日在刘曾复先生艺术研讨会上的书面发言)
近年来,刘曾复老先生的粉丝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可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今天是这个粉丝群的第一次聚会,真是难得啊。本人作为多年“刘粉”之一,作为刘曾复的弟子,感到非常欣慰和兴奋,请允许我向策划者盛华师兄,以及各主办单位表示衷心感谢。然而遗憾的是,由于分身乏术,我不能赴京躬逢其盛,在道歉之余,兹作书面发言,以表拳拳之心。
九十八岁高龄的刘曾复教授是我国第一代生理学家,他在迷走神经系统、中枢神经系统、定量生理学、整合生理学等领域的研究成果均为学界所知。难能可贵的是,这位科学家在京剧艺术领域里也颇多建树,众望所归。
曾复先生一九一四年生于北京,母亲有纪晓岚血统,父亲是民国总统府的秘书。他自幼随长辈出入高端堂会戏,逐渐遍览梨园界的名山大川,后来在求学和从事科学工作之余,认真拜师研习皮黄。他的艺术主要得传于王荣山、王凤卿、王君直和贯大元,并经历了同专业演员一样的练功过程。他艺术悟性好,又有系统的学术训练之功,于是通过自己得天独厚的记忆力和科学研究方法,逐渐深入堂奥,掌握了京剧规律。曾复先生腹笥渊博,会戏三百余出,其中能够能演的老生戏在一百二十出以上,并且多有完善和创造。他编的唱腔流畅清新、贴近感情,曾对奚啸伯、陈大濩的艺术道路产生积极影响。然而他非常谦虚,甘当幕后英雄。例如,原来《沙桥饯别》只有余叔岩所创的一个唱段,四十年代后期刘曾复编剧创腔,将它敷演成全剧交给陈大濩演出,一下子走红上海,出版该剧舞台演出本时,他不肯署名,仅以自己的字“俊知”出面接受书中一行小字的鸣谢。陈大濩版《沙桥饯别》迄今仍在舞台上传演、票友中传唱,然而长期以来,人们都不知道其编剧、唱腔设计刘俊知,就是我国第一代生理学家刘曾复。
八十年代初期,杨宝森的琴师黄金陆先生向中央电台推荐说,有一位票友唱得比专业的还好,于是有了刘曾复的第一次正规演唱录音。电台播放时,播音员报了真名,从此刘曾复引起内行的关注,问艺者众,其中包括名家谭元寿、马长礼、孙岳、张文涓、李慧芳、张学津、汪正华、厉慧兰、耿其昌等。通过弟子李舒、陈志清和王思及的再传,如今王珮瑜、费洋、凌珂正在把这一脉艺术发扬光大。陈凯歌在拍京剧题材电影过程中,曾派专人就早年皮黄舞台习俗向曾复先生请教。中国戏曲学院也曾派武生教师专程向曾复先生请教把子功,请他监制、示范了200多套作为教学参考。曾复先生更是脸谱研究领域的大家,其作品为包括大英博物馆在内的多家世界级博物馆所收藏。梅兰芳在著作里特地提到刘曾复研究脸谱的成就,希望后人向他学习。
曾复先生还精通京剧的身段谱、音韵学和艺术史,是一位极其罕见集大成者。诚然,倘若刘曾复早年放弃科学工作转而从事艺术,那么中国必然会少一位生理学家而多一位大师级的京剧艺术家。然而实际情况是:他一生从未离开过生理学的主业,对于京剧只是只是一位玩家而不是正式演员。刘曾复对待艺术,没有任何功利,完全是凭着自己的热心和兴趣,因此显得特别纯粹。
在1981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音之前,曾复先生同琴师黄金陆进行了周密准备。其选择唱段的原则是:凡谭鑫培、余叔岩、杨宝森、孟小冬已经录制过的,尽量规避不录。这样的策划,既表现了对先贤的敬畏和尊重,也呈现出和而不同,表达自己的独立思考和精益求精。比如《打登州》,是他据陈少武的剧本改编的,不同于马连良、周啸天、李鸣盛的同类剧目;《安居平五路》《雄州关》《焚绵山》则是曾复先生自己的创作。1985年,他又应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的邀请,在琴师沈玉才、鼓师白登云的合作下进行录音。除此以外,他还留下一批在票房即兴清唱的录音,和100多出戏的全剧哼唱录音,后者已经交给中国戏曲学院、北京戏校和上海戏校,供教学参考资料保存。这些资料是京剧艺术宝库里的珍贵财富,我认为它们的价值呈现在下面几个方面:
第一,审美价值。曾复先生以他的评判力,对生行艺术系统进行了梳理,高处取法,择善而从。他的歌唱有功力,有书卷气,更有一种“云遮月”的音色,悦耳动听,是对谭余一脉老生主流艺术的准确演绎和发扬光大。
第二,声乐价值。他采取
“用擞”的歌唱方法,用丹田气拱着嗓子唱,气息稳定而通畅,声音集中而富于表现力,于头腔共鸣尤其运用自如。这种方法,他得自老辈的传授,体现了从昆腔至皮黄一脉的传统,更从余叔岩的舞台实践和唱片歌声里悟道。曾复先生之所以直到八九十岁还能够唱得神完气足,圆润动听,就得益于这种科学的方法。他曾经对我说:现在多数人都不会用嗓子唱戏,而是用嘴唱戏。这是批评今人不会在舌根和软腭部位“用擞”。后人学习和研究刘曾复“用擞”的歌唱方法,将有益于继承好我们民族的声乐文化,提高今天京剧舞台上的歌唱艺术。
第三,版本价值。曾复先生的戏主要来源于王荣山、王君直、王凤卿和贯大元。体现出老生艺术史上从谭鑫培到余叔岩这个阶段的运动轨迹。通过王凤卿的传承,他又演绎了一些汪派戏,比如《文昭关》等伍子胥系列,他所留给我们的版本,就不是现在千篇一律的那种风貌。曾复先生虽然没有赶上观摩谭鑫培,但他赶上了谭鑫培身后的诸名家,如当时的所谓“五坛(谭)”:天坛贵俊卿、日坛乔荩臣、月坛王雨田、地坛荣菊庄、社稷坛红豆馆主,和谭鑫培的女婿王又辰以及余叔岩、言菊朋等。当时这些前辈为争老谭留下的老生盟主这把交椅,经历了一个精彩纷呈的过程。因此刘曾复当年所见所学,并不是五十年代到今天的舞台上所呈现的这些戏,而要宽泛得多。刘曾复把所见到的各种演出版本进行了记录和整理,负责任地传承给后人。老生艺术发展到余叔岩,怎么会达到高峰?余叔岩如何综合和优化前人的经验?通过聆听刘曾复所演绎的各种版本的老生唱腔,我们或许可以探究到谜底。
第四,音韵学价值。京剧音韵是一个艺术音韵体系,中州韵湖广音是京剧声腔尤其是谭余一脉老生声腔的法则,在此基础上,余叔岩提出“三才韵”,进一步解决了在腔和词结合的实践中,如何调节矛盾的原则,掌握这个规律则能够事半功倍。对此,刘曾复非常有心得,在他给我们留下的珍贵资料中,有许多对前人艺术的修改,非但腔和词结合得合理了,而且显得新而不怪,新鲜悦耳。所谓“艺高人胆大”,这是对经典艺术的完善。
第五,创新借鉴。这批资料中有一部分是刘曾复先生自己的创作,如前述《沙桥饯别》,除了陈大濩版本外,他还根据龚云甫的老本进行改编,推出以玄奘为主角,以大嗓唱小生的另一个版本。这样的例子还有一些。我们从中可见,刘曾复先生的新编或改编,都是有着形式创造的目标。换一句话说,他的创新并不是从内容出发,而是从形式出发的,他所遵循的是艺术发展的规律。刘曾复文学素养很高,这是高于一般艺人之处,也是他进行“内容为形式服务”式的改革的有利条件。这种创新的思路和实践,有实事求是之心,无哗众取宠之意,正是今天所需要呼唤的。
有鉴于此,最近我正在把刘曾复珍贵的唱腔资料列入本人主编的“菊坛钩沉”CD出版系列,这个策划方案已经获得上海声像出版社的支持。我们正在紧张工作,争取《刘曾复唱腔选》CD早日面世。
曾复先生年轻时经常应邀登台演出。他同张伯驹先生联袂演出的对手戏,曾是京城堂会上的一道道风景。张伯驹曾撰文说,他演《盗宗卷》的张苍,必请刘曾复出演陈平才能配合严整。当代思想家、我的先师王元化先生生前将曾复先生引为知音。记得他第一次得到曾复先生录音带时爱不释手,连说“里面全是真功夫、好东西”。他俩的初晤过程令我印象深刻。那天上午,元化师破例穿上正装,很早就端坐等候,并对我说:“等一会曾复先生进门时,想必同我有一个动作上的默契,那是我们清华园老一辈传下来的礼节,你看着吧。”果然不一会,我就目睹发生在这两位文化老人之间的生动一幕:曾复被引进门,抱拳,二人对视,元化回以拱手礼,随即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曾复复以立正姿势弯腰,回敬一躬;然后互相再鞠躬,三鞠躬------在整个过程中,他俩仪态之端正,动作之工整,感情之真诚,均令人叹为观止。彼此深感相见恨晚的王元化、刘曾复,后来经常鱼雁往来,互赠著述。元化先生九十年代以后有关京剧的出版物里,多次援引并高度评价曾复先生的道德文章。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在二十世纪和二十一世纪之交的中国科学界和艺术界的上空,同时闪耀着一颗明亮的星——它的名字叫“刘曾复”。这是历史上极其罕见的人才现象。
刘曾复先生的爱徒李舒生前曾经私下对我说,刘先生当年如果下海的话,很可能形成一个流派,他的成就或许不在马连良之下。我不敢贪污李舒师兄的这句心里话,在这里贡献给大家,以此作为今天书面发言的结束语。
祝愿今天的研讨会圆满成功!
祝愿敬爱的刘曾复教授健康长寿!
写于2012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