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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遇春:人死观

(2012-04-02 12:5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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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恍惚前二三年有许多学者热烈地讨论人生观这个问题,后 来忽然又都搁笔不说,大概是因为问题已经解决了罢!到底他 们的判决词是怎么样,我当时也有些概念,可惜近来心中总是 给一个莫明其妙不可思议的烦闷罩着,把学者们拼命争得的真 理也忘记了。这么一来,我对于学者们只可面红耳热地认做不 足教的蠢货;可是对于我自己也要找些安慰的话,使这傍徨无 依黑云包着的空虚的心不至于再加些追悔的负担。人生观中间 的一个重要问题不是人生的目的么?可是我们生下来并不是自 己情愿的,或者还是万不得已的,所以小孩一落地免不了娇啼 几下。既然不是出自我们自己意志要生下来的,我们又怎么能 够知道人生的目的呢?湘鄂的土豪劣绅给人拿去游街,他自己 是毫无目的,并且他也未必想去明白游街的意义。小河是不得 不流自然而然地流着,它自身却什么意义都没有,虽然它也曾 带瓣落花到汪洋无边的海里,也曾带爱人的眼泪到他的爱人的 眼前。勃浪宁把我们比做大匠轮上滚成的花瓶。我客厅里有一 个假康熙彩的大花瓶,我对它发呆地问它的意义几百回,它总 是呆呆地站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是我却知道花瓶的目的同 用处。人生的意义,或者只有上帝才晓得吧!还有些半疯不疯 的哲学家高唱“人生本无意义, 让我们自己做些意义。”梦是 随人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的,不过我想梦最终脱不了是一个梦罢, 黄粱不会老煮不熟的。  

       生不是由我们自己发动的,死却常常是我们自己去找的。 自然在世界上多数人是“寿终正寝”的,可是自杀的也不少, 或者是因为生活的压迫,也有是怕现在的快乐不能够继续下去 而想借死来消灭将来的不幸,象一对夫妇感情极好却双双服毒 同尽的(在嫖客娼妓中间更多),这些人都是以口问心,以心问 口商量好去找死的。所以死对他们是有意义的,而且他们是看 出些死的意义的人。我们既然在人生观这个迷园里走了许久, 何妨到人死观来瞧一瞧呢。 可惜“君子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所以学者既不摇旗呐喊在前’高唱各种人死观的论调,青年们 也无从追随奔走在后。“天下兴亡, 匹夫有责”, 因此我做这 部人死观,无非出自抛砖引玉的野心,希望能够动学者的心, 对人死观也在切实研究之后,下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判断。   若使生同死是我们的父母— — 不,我们不这样说,我们要 征服自然— — 若使生同死是我们的子女,那么死一定会努着嘴 抱怨我们偏心,只知道“生”不管“死”, 一心一意都花在生 上面。真的,不止我们平常时都是想着生。Hazlitt 死时候说 “好吧! 我有过快乐的一生”(“ Well.1’ve had a happy Iife.”) 他并没想死是怎么一回事。Charlotte Bronte 临终 时候还对她的丈夫说 :“呵,我现在是不会死的,我会不会吗? 上帝不至于分开我们,我们是这么快乐。”(“Oh!lam not go ing to die,am I? He will not seperateus,we have bee n so happy.”)这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为什么我们这么留恋 着生,不肯把死的神秘想一下呢?并且有时就是正在冥想死的 伟大,何曾是确实把死的实质拿来咀嚼,无非还是向生方面着 想,看一下死对于生的权威。做官做不大,发财发不多,打战 打败仗, 于是乎叹一口气说 :“千古英雄同一死!”和“自古 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任他生前何等威风赫赫,死后也是 一样的寂寞”。这些话并不是真的对于死有什么了解, 实在是 怀着嫉妒,心惦着生,说风凉话,解一解怨气。在这里生对死, 是借他人之纸笔,发自己之牢骚。死是在那里给人利用做抓爆 栗子的猫脚爪, 生却嘻皮涎脸地站在旁边受用。 让我翻一段 Sir W,Raleigh 在《世界史 》(The History of the World) 里的话来代表普通人对于死的观念罢。   “只有死才能够使人了解自己,指示给骄傲人看他也不过 是个普通人,使他厌恶过去的快乐;他证明富人是个穷光蛋, 除壅塞在他口里的沙砾外,什么东西对他都没有意义;当他举 起他的镜在绝色美人面前,他们看见承认自己的毛病同腐朽。 呵!能够动人,公平同有力的死呀,谁也不能劝服的你能够说 服;谁也不敢想做的事,你做了;全世界所谄媚的人,你把他 掷在世界以外,看不起他:你曾把人们的一切伟大,骄傲,残 忍,雄心集在一块,用小小两个字‘躺在这里’盖尽— 切。”   Death alone can make man know himself,show the pro ud and insolent that he is but object,and can make him hate his forepassed happiness;the rich man be proved a naked beggar,which hath interest in nothing but the gr avel that fills his mouth;and when he holds his glass  before the eves of the most beautiful,they see and ack nowledge their own deformity and rottenness.O eloquent, just and mighty death whom none could advise,thou tast persuaded what none hath presumed,thou hast cast out o f the world and despised:thou hast drawn together all  the extravagant greatness,all the pride,cruelty and am bition of man,and covered all over with two narrow wor ds:“Hicjacet.”

        这里所说的是平常人对于死的意见,不过用伊利沙伯时代 文体来写壮丽点,但是我们若使把它细看一番,就知道里头只 含了对生之无常同生之无意义的感慨,而对着死国里的消息并 没有丝毫透露出来。所以倒不如叫做生之哀辞,比死之冥想还 好些。一般人口头里所说关于死的思想,剥蕉抽茧看起来,中 间只包了生的意志,那里是老老实实的人死观呢。   庸人不足论,让我们来看一看沉着声音,两眼渺茫地望着 青天的宗教家的话。他们在生之后编了一本“续编”。 天堂地 狱也不过如此如此。生与死给他们看来好似河岸的风景同水中 反映的影景一样,不过映在水中的经过绿水特别具一种缥渺空 灵之美。不管他们说的来生是不是镜花水月,但是他们所说死 后的情形太似生时,使我们心中有些疑惑。因为若使死真是不 过— — 种演不断的剧中一会的闭幕,等会笛鸣幕开,仍然续演, 那么死对于我们绝对不会有这么神秘似的,而幽明之隔,也不 至于到现在还没有一线的消息。科学家对死这问题,含糊说了 两句不负责任的话,而科学家却常常仍旧安身立命于宗教上面。 而宗教家对死又是不敢正视,只用着生的现象反映在他们西洋 镜,做成八宝楼台。说来说去还在执着人生观,用遁辞来敷衍 人死观。   还有好多人一说到死就只想将死时候的苦痛。George Gis sing 在他的《草堂随笔》(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 rcroft.)说生之停止不能够使他恐怖, 在床上久病却使他想 起会害怕。当该萨 Caesar 被暗杀前一夕, 有人问那种死法最 好,他说“要最仓猝迅速的!”(That which should bemost s udden!)疾病苦痛是生的一部分,同死的实质满不相干。以上 这两位小窃军阀说的话还是人生观,并不能对死有什么真了解。   为什么人死观老是不能成立呢?为什么谁一说到死就想起 生,由是眼睛注着生噜噜觔觔说一阵遁辞,而不抓着死来考究 一下呢?约翰生 Johnson 曾对 Boswell 说 :“我们一生只在想 离开死的思想。”(“The whole of life is but keeping awa y the thought of death.”)死是这么一个可怕着摸不到的东 西,我们总是设法回避它,或者将生死两个意义混起,做成一 种骗自己的幻觉。可是我相信死绝对不是这么简单乏味的东西。 Andreyev 是窥得点死的意义的人。 他写 Lazarus 来象征死的 可怕,写《七个缢死的人》(The seven that were hanged)来 表示死对于人心理的影响。虽然这两篇东西我们看着都会害怕, 它们中间都有一段新奇耀目的美。Christina Rossetti,Edga r Allan poe, Ambrose Bieree 同 Lord Dunsang 对着死的本 质也有相当的了解,所以他们著作里面说到死常常有种凄凉灰 白色的美。有人解释 Andreyev,说他身旁四面都被围墙围着, 而在好多墙之外有一个一切墙的墙— — 那就是死。我相信在这 一切墙的墙外面有无限的风光,那里有说不出的好境,想不来 的情调。我们对生既然觉得二十四分的单调同乏味,为什么不 勇敢地放下一切对生留恋的心思,深深地默想死的滋味。压下 一切懦弱无用的恐怖,来对死的本体睇着细看一番。我平常看 到骸骨总觉有一种不可名言的痛快,它是这么光着,毫无所怕 地站在你面前。我真想抱着他来探一探它的神秘,或者我身里 的骨,会同他有共鸣的现象,能够得到一种新的发现。骸骨不 过是死宫的门,已经给我们这种无量的欢悦,我们为什么不漫 步到宫里, 看那千奇万怪的建筑呢。 最少我们能够因此遁了 生之无聊 ennui 的压迫,De Quincy 只将“ 猝死”、“ 暗杀” ……当作艺术看,就现出了一片瑰奇伟丽的境界。何况我们把 整个死来默想着呢?来,让我们这会死的凡人来客观地细玩死 的滋味:我们来想死后灵魂不灭,老是这么活下去,没有了期  的烦恼;再让我们来细味死后什么都完了,就归到没有了的可 哀;永生同灭绝是一个极有趣味的 dilemma,我们尽可和死亲 昵着,赞美这个 dilemma 做得这么完美无疵,何必提到死就两 对牙齿打战呢?人生观这把戏,我们玩得可厌了,换个花头吧, 大家来建设个好好的人死观。   在 Carlyle 的 The life of John Sterling 中有一封 Ste rling 在病快死时候写给 Carlyle 的信,中间说:   “它(死)是很奇怪的东西,但是还没有旁观者所觉得的可 悲的百分之一。”   “It is all very strange,but not noe hundrdethpart so sad as it seems to the standers-by.”                

十六年八月三日于福州 Sweet H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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