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祭

 

王家辉

 

01

    雨后的天空总是那么的灰，巨石镇的人们对于灰色情有独钟。每当大雨过后，镇上的人都会立即停下手中的活，齐刷刷地跑到巨石工业世纪广场，仰起头，向着灰色天空深情凝望，像是在思念恋人，又像是在感恩上帝。

四月的巨石镇春雨绵绵，大雨却是不多见的。但这绵绵细雨能一连下上两三天，这对于镇上的人也是不错的。

今年四月的第一场绵绵细雨已经下了两天，居民区的天空已经灰得恰到好处。然而人们似乎更偏爱于工业区的那半边天，那里灰得更彻底，更让人充满遐想。

    人们早早地集合在了巨石工业世纪广场，就连工业区里的人们大多也暂时放下手中建设家乡的重任，匆匆赶往广场。温柔的雨丝含蓄地抚摸着广场上每一个人的脸庞，人们一个个仰着头，表情肃穆，沐浴在这浪漫的春雨中。

    只有远处的大烟囱依然悠闲地吐着烟。

02

    “啊，死人啦！”人群中突然有人叫了起来。

    “哦。”一老头应了声，一副不屑的样子，眼珠子仍然注视着灰色的天空。

    “哪儿呢？”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了声。

    人们渐渐回过神来，纷纷转过头来，看着那个所谓的死人。

    广场的中央，那个死掉的家伙倒在地上，嘴巴张得很大，嘴角挂着白色的液体，脸肿得厉害，已经变成了绿色，上面张满了绿色的毛，让人很容易联想到他大概是中毒身亡的。

    “这是什么怪物？”人群中的一个小孩问道。

    “根据他的外形判断，我想这是人类。”一个瘦如竹竿的说。

    “废话！”

    “可是你们看，他的脸是绿色的，况且上面还长满了毛，真是可怕。”那竹竿想了想补充道。

    众人觉得在理，纷纷议论开来——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是珍稀动物？”

    “我想一定是传说中的野人。看他，满脸的毛，真难看。”

……

    “这一定是外星人！”那小孩又说。小孩说完畏惧地望了望四周，所有人像是在动物园看猴一样注视着他。沉默片刻后，众人异口同声道：

    “有道理！”

    那小孩被吓懵了，钻进人群，在无数条大腿间艰难地穿梭着，然后消失了。

    “快叫电视台！那啥节目，《探索发现》，跟踪外星人都好多年了，老有名了，听说报料有奖！”人群中挤出一胖子，满脸兴奋地说。

    “好，赶快打电话！”那竹竿也显得特别兴奋。

    “这就打。”胖子掏出手机，由于特别兴奋，手指颤抖着在键盘上徘徊，问“号码多少啊？”

    “我只知道前三位，北京的区号，是0，1，0。”竹竿脸上顿时没了气色，暗自责备自己每次看完电视都没认真去记栏目组的联系电话。

    “0，1，0。”胖子边笨拙地按着键，边嘴里边念叨着，生怕自己按错，“然后呢？”

    “不知道，先拨过去再说，能打到北京就行。”竹竿说。

    “哦。”胖子按下了确认键，把手机凑在耳边，两眼冒出渴望的光芒。

    “喂？”电话那头通了。

    “喂，”胖子兴奋得跳了起来，“我说，巨石镇出事儿了，你们快来看看，巨石镇！巨石镇！”

    “哪个个巨石镇啊？”电话那头问。

    “能有有几个巨石镇啊，就那闻名中外的国家工业名镇巨石镇！你平时看不看《新闻联播》的啊你？赶快过来！”胖子挂了电话，喘了两口粗气，他显然对对方的无知表示抗议。接着转过身，朝人群挥手示意：电视台的人马上就到。

    镇上人的默契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看到胖子的手势，纷纷将头扭向巨石工业世纪广场的入口处，并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足以让汽车通过的道，恭候《探索发现》栏目组的光临。

远处的大烟囱不以为然，仍悠闲地吐着烟。

03

    不久，远处果然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人群沸腾了。

    人们伸长了脖子望去，见五辆吉利牌警车呼啸而来。四辆是装警察的，一辆像是装货物的。

    “警察怎么来了？”竹竿疑惑地看着胖子。

    “我，我哪知道啊。”胖子一脸无辜。

    “我不让你打010吗，北京的那边不是也有人接电话吗？”

    “是啊，难不成这警车是党中央派来的吧，中央办事效率就是高，开汽车的简直比开飞机还快。”胖子瞪大了眼睛，惊叹道。

    “拿来！”竹竿一脸严肃地说。

    “啥？”胖子问道，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五辆闪着正义光芒的警车。

    “手机啊，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把电话给打哪儿去了。”

    “北京啊，你说的打010，不会错的。”胖子仍是盯着警车，嘴里嘀咕着，从兜里慢慢掏出手机。

    竹竿一把抢过手机，翻开了通话记录，顿时血压狂飙，青筋暴起，怒骂道：

    “你小子，老子让你打010，你给老子拨了110，你说这警察能不来吗？”

    胖子一听，晕了过去，倒在了那个“外星人”旁边。

    这时，警车已经找地方停下，从其中一辆车里下来一老一小俩警察，其余的车车门紧闭，从里边传出宋祖英的《好日子》。

    那俩警察看看了地上的“外星人”，又指了指昏过去的胖子问竹竿：

    “死了？”

    “这个是在睡觉，那个绿脸的‘外星人’死了。”竹竿没好气答道。

    “‘外星人’？怎么死的？”

    “八成是天上掉下来摔死的。”竹竿显然有些恼火。

    “哦，那估计是外星人飞船失事了，跳伞时发现伞包忘带了，够背的。”那老警察用手托着下巴，认真地说道。

    “哇哦——”那小警察听了信服地抬起了头，向着灰色的天空深情凝望。这个浮躁的年代里，童年的想象力居然还能被唤醒。

    “呵，本镇人吧。”竹竿见小警察专注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背说。”

众人见那小警察仰起了头，所有人的头有不自觉地转向灰色的天空，那个死掉的“外星人”被暂时冷落了。人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那老警察掏出了手机，告诉了对方自己所在的地点，并催促对方赶紧来。

远处的大烟囱依然悠闲地吐着烟。

04

    就在烟与天的交界处，一个不明飞行物出现了。人群再次沸腾了。人们苦苦等待一辈子的UFO，终于要出现了！

    “要是《探索发现》栏目组在就好了。”人群中不知是谁惆怅地说。

    飞行物越来越近，人们都屏住了呼吸。

    终于，飞行物清晰地暴露在了人们的眼前。

    人们不觉感到一阵眩晕，面面相觑。终于，有人忍不住叫了起来：

    “搞什么搞，居然是架直升机！”

    那直升机缓缓地降落，人群不自觉地让出了一块地。尽管人们并不欢迎直升机的到来，但那种簇拥的感觉在飞机上的人看来他们却是在欢迎自己，误会往往带来无尽的乐趣。

    直升机稳稳地落在了广场上，从里边出来一群扛着摄像机的人。

    “你们是干嘛的？”竹竿问道。

    “我们是《探索发现》栏目组的，刚从北京飞来。”一个导演模样的答道，边固定摄像机边指挥其余的做拍摄的准备。

    “你们怎么知道这儿出事了的，我们没能把电话打到北京啊。”竹竿又问。

    “我打的电话让电视台来的。”一旁的老警察不紧不慢地说。

    竹竿鄙夷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警服的老头，却又有一丝莫名的欣慰。

    这时，昏在地上的胖子醒了过来，一睁开眼就看见这群扛着摄像机的，兴奋地跳了起来，凑到竹竿边上说：

    “你净瞎说，电视台都来了，谁打错电话了？”

    竹竿懒得理他。

    那导演模样的看了看地上的“外星人”，吩咐身边的人：

    “先拍几个特写。”

    与此同时，另外一台摄像机对准了竹竿，还有胖子。此时，多数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灰色的天空，无数个脑袋整齐地排布着。

    “你们镇上的人都有这习惯？”扛摄像机的看着这壮观的景象忍不住问道。

    “呵，们，你们电视台真有钱，那么多台像机，还弄直升机，真气派。”竹竿晕镜头，懵了，语无伦次。

    “哈哈哈，那算啥，市场经济了，这点钱，明年让小沈阳他们再拎个‘国窖1573’去春晚上秀秀，这老本就收回来了嘛。”那扛摄像机的倒也不含糊。

    “说来，话长——”那胖子突然拉长了调，率先进入拍摄状态，竹竿此刻正惊异于胖子不晕镜头。

远处的大烟囱依然悠闲地吐着烟。

05

    胖子望了望灰色的天空，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

    “要说我们这儿的人为什么喜欢朝着灰色的天空凝望呢，这还都得从三十年前说起。”胖子动情地说，

    “三十年前，我们的镇还只是一个偏僻的小渔村。村里的人靠打渔为生。后来，改革的春风吹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那一年，我们村里建起了水泥厂。在党中央的正确领导下，在乡亲们的积极响应下，水泥厂越做越大，人们的腰包鼓了起。来两年以后，我那吃腻了鱼虾的奶奶，终于可以揣着钱跑到城里去买上半只乌骨鸡煮给怀着我的母亲吃。我的妈妈吃着灰色的乌骨鸡肉，看着饱经沧桑的奶奶的双鬓已被岁月染成了灰色，眼泪不住流了下来。她知道，是水泥厂为她送来了乌骨鸡，是水泥改变了村里人的命运。……十年以后，我们的小渔村渐渐消失在了记忆里，因为我们的小渔村变成了一个工业名镇，得名叫巨石镇。从此，我们的镇上的工业蓬勃发展。一个个大烟囱拔地而起，庄严地守卫着家乡的人民。又十年过去了，我们的镇被评为国家工业大镇。又十年过去了，我们的镇……我们深知，是神圣的灰色带来了我们今天富裕的生活，灰色的天空就是我们的信仰。每当大雨过后，我们的父老乡亲，便会深情凝望这神圣的灰色天空，感谢党和国家……”

    “咔！”正背得如痴如醉的胖子突然被扛摄像机的打断了，扛摄像机的竖起大拇指，说：

    “太棒了！拍得太棒了！”

胖子被吓退了两步，此时竹竿正愤怒地看着他，缘是胖子抢了竹竿的镜头。

    “走。”

    一声令下，那群扛摄像机的全都收起家伙，往直升机上走。那老警察拦住了那个导演模样的不解地问：

    “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没。剩下的事儿交给编剧，我们拍完了。”那导演说完，走了。

    直升机缓缓升起，消失在了灰色的天空中。

    老警察一脸无奈，冲着还在凝视天空的小警察喝道：

    “你，叫车上的快别听《好日子》了，赶紧下来把这“外星人”拉回局里去。”

    那小警察反应过来，照做了。

    “你都在这站半天了，倒是调查出什么来了没啊？”竹竿像是在质问这老警察。

    “悬案，估计不会有结果。”老警察认真地回到道。

    警车里的全都下了车，扛着“外星人”的尸体上了那辆像是装货用的警车。

    广场上的人们不知什么时候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这个“外星人”身上，不舍地目送着天外来客的遗体，迟迟不愿离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
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明天是个好日子
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

 

今天都是好日子
千金的光阴不能等
明天又是好日子
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

    歌声渐渐远去，“外星人”和警察一起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人们心头的疑问始终没有得到他们所期望的回答。远处的大烟囱依然悠闲地吐着烟。

06

    当疲惫的人们正准备散去时，突然，狂风大作，绵绵细雨变成了瓢泼大雨。

    当所谓的信仰看起来真的成为信仰的时候，世界真的就变了。

    于是人们决定不回去了，因为下着雨的天空看起来更加的灰。

    人们重新站回了原来的位置，仰起头向着灰色的天空凝望。只是雨实在是太大了，所有的人都努力长大了嘴巴用来辅助鼻子一起呼吸。

    豆大的雨点纷纷落入人们的血盆大口。

    当雨点刺激着人们舌尖的神经的那一刻，所有人惊叹道：“酸的！真解渴！”

    远处的大烟囱仍是不动声色地吐着烟……

07

    第二天，巨石工业世纪广场上横七竖八层层叠叠躺着满尸体。死去的人们嘴巴张得很大，嘴角挂着白色的液体，脸肿得厉害，已经变成了绿色，上面张满了绿色的毛，和那个“外星人”一模一样。

    很快，《探索发现》栏目的直升机再次出现在了巨石工业世纪广场的上空。

    但这次，警察没来。

    远处的大烟囱不再吐烟，静默了。

 

■王家辉博客资源 blog.sina.com.cn/wjh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