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有关陆小凤的“歌德巴赫猜想”
　　

　　陆小凤无疑也是先生笔下颇受争议的人物之一。
　　他没有李寻欢的睿智与深情，他的聪明和名气也比不上同样虚构出来的楚香帅，但喜欢陆小凤的人，通常会觉得这个人物很真实。
　　——他健康、强壮、敏捷，热爱生命，很多时候比一百只老狐狸加起来还聪明，有时却天真如孩子。
　　不喜欢陆小凤的人，通常是因为《凤舞九天》。
　　严格来说，前半部的《凤舞九天》继承了陆小凤系列的水准，隐形人的悬念、故事的张力，这些都足够把读者的胃口吊起，但就在每个人都期望陆小凤能够继续带来惊喜的时候，故事却草草收场，甚至“炒冷饭”，再次出现了行刺皇帝的情节。
　　——第一个把女人比作花的人是天才，第二个就是庸才了。
　　之后古龙先生没有再为陆小凤展开新的篇章，哪怕后来的《剑神一笑》，从名字就可以知道，这个新故事的主角并不是我们那位长着四条眉毛的朋友。
　　正如先生所说，那本来就是一部电影，电影的卖点就是吸引大家进入戏院，看看在怎样一个特别的场合里，从来不笑的西门吹雪居然会破颜一笑！
　　随着对古龙小说研究的深入，我们逐渐了解得更多。例如，《凤舞九天》是小说再版时另起的名字，它本来的名字是《隐形的人》，先生只完成了故事的前半部分，大概就在《仗义救人》的章节前后，下笔的人换成了薛兴国……
　　再往后，有心人在故纸堆里翻出当年明报连载的《隐形的人》，那里有一段现行版本中没有的佚文，内容承接《仗义救人》一章的情节，写陆小凤刚从海上历险归来，又落入了狐狸窝里的陷阱，成为三千五百万两镖银劫案的疑凶。
　　现行《凤舞九天》的故事也有着对应的内容，但其中的分别很大。
　　在现时通行的版本里，狐狸窝的陷阱只不过是鹰眼老七演给陆小凤的戏，在这场可有可无的戏里，太平王世子一直没有现身，因为在薛兴国的故事里，太平王世子就是宫九，他才是劫镖案的始作俑者和“隐形人”，然而佚文里的描述刚好相反，陆小凤不但与太平王世子正面交锋，而且世子认定陆小凤是劫案凶手，甚至沙曼也站出来指证陆小凤，于是我们的陆大侠含冤莫白，身陷囚牢。
　　也就是说，在先生的原作里，陆小凤已经分别见过太平王世子和宫九，他们似乎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按说薛兴国是古龙的弟子，他代续陆小凤的第六个传奇，甚至将故事易名《凤舞九天》，这些都应该有着先生的首肯，换而言之，先生至少应该同意宫九即太平王世子的说法，但这样就和佚文内容有了冲突，两种说法南辕北辙，自相矛盾。
　　当年古龙受邀在明报延续武侠的传奇，所以明报的佚文不可能是伪笔，而最重要的一点，明报连载的《隐形的人》就在佚文之后中断，也就是说，最早付诸铅字的第六个陆小凤传奇故事，其实是一个残缺不全的故事。
　　没有人知道《隐形的人》在明报脱稿的原因。
　　两年后，薛兴国为这个未完的故事续笔，他删去那篇万字左右的佚文，从陆小凤海上归来的地方重新再写，书成后交付出版，这就是我们现时见到的《凤舞九天》。
　　在佚文和薛版的陆小凤之间，哪一种才代表了先生的原意？
　　又或者，这个陆小凤的故事有没有第三种可能？
　　　　
　　
　　虽然很多人认为那段佚文是古龙的亲笔，但从文风来看，佚文中有些排字遣句让人觉得别扭，某些陆小凤的对话或者心理活动也变得不太像我们熟悉的陆小凤。
　　也许，这篇佚文同样由他人代办，下笔伊始，那位代理人也的确按着先生的授意来写，他更是尽量模仿先生的行文习惯，但写着写着，他发觉自己写不下去，于是这篇文稿就此终结，陆小凤和明报的缘份也就不了了之。
　　直到两年后薛兴国代笔，陆小凤的传奇故事才总算填了坑，落了幕。
　　如果我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代理佚文的人为什么没有写下去？
　　原因可以有很多，事实上，《隐形的人》最大的问题就是故事铺得太广，架得太空，变得几乎难以自圆其说。
　　不能说作者事先没有计划好，而是在动笔之前，作者往往考虑的是故事的“卖点”，到了真正下笔的时候才开始添加故事的枝叶，但有些致命的地方，可能要写到某一个段落的时候才会突然浮出来。
　　推理小说史上就有不少类似的例子，例如一个以密室杀人为背景的作家，到解谜篇才说密室其实内藏暗道，这样的结局当然令读者哗然，但我相信这是作者有苦自己知。
　　——作者的原意应该并非如此，但当故事将完，大局已定的时候，作者才突然发觉自己的设计上存有漏洞，所以他唯有强行转笔，哪怕背上自掌嘴巴之名。
　　以密室为背景却不事先声明有机关暗道，这是推理小说的大忌，作者不会不知，但为了整个故事的可行性，他只能够搬出“密室并非密室”这样一个可以把人气死再气活的解释。
　　还有一个例子，某推理小说作家将写到一半的手稿交给他的朋友横沟正史，结果那位金田一耕助之父只用半部小说就猜出了凶手，作家知道后，大笔一挥，将剩余的故事重新再写，硬是将凶手改成另外一个人……
　　所以，小说的创作就是如此的艰辛，但又是如此的有趣。
　　对作家来说，他就是故事里面芸芸众生的神，也只有他才可以真正主宰命运。
　　
　　
　　《隐形的人》连载于《明报》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我们无法起古龙先生于泉下，知道当年内情的人多半也会三缄其口，但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我们仍然能够作出以下的推断：
    1、 古龙小说的确存在代笔，代笔的时间大致集中在1975年至1982年，证据是这段期间的作品良莠不齐，同一部作品中也会出现文风迥异、笔力生涩的现象，例见《血鹦鹉》、《圆月弯刀》、《七星龙王》、《剑神一笑》。
    2、 代笔出现的原因是古龙借此扶掖后进，通常他会先写好开头，然后将构思好的情节说出来，由他的弟子续写下去，对于那些年青而又有志于武侠小说创作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极佳的练笔平台，如果没有这个平台，只怕没有几个人愿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将屁股固定在椅子上，然后写一些不知道有没有人看的故事！当然，先生也不讳言，由弟子代笔，他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开辟其他的作品——赚钱，从来都是先生目的之一。
    3、 并不是所有的同期小说都有代笔，《白玉老虎》、《三少爷的剑》、《英雄无泪》，这些故事基本看不出有他人捉刀的痕迹，可视为先生独力完成。
    4、 不是所有的代笔都挂在先生名下，后期出现了古龙弟子的独立创作阶段，例如申碎梅的《白玉雕龙》和丁情萧规曹随的《那一剑的风情》和《怒剑狂花》。
    5、 有关《隐形的人》后半部分的猜测——在写到陆小凤闯入狐狸窝“仗义救人”的时候，先生可能交由某位子弟或朋友代笔，但由于整个故事架构太大，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太多，例如小老头太过精明，宫九武功也太高，这些都令到后续者逡巡迟疑，偏偏报刊催稿正急，代笔的人一时着墨过重，写出来的内容少了回旋的余地，令到整个故事难以自圆其说，或许这就是《隐形的人》当年在明报强行辍笔的原因。
    6、 《隐形的人》除了在明报连载，武侠春秋出版社也在不断催促先生完稿。按当时武侠小说出版的惯例，读者急欲先睹为快，出版社自然先印为高，所以，半部的“陆小凤海上历险记”早早就由出版社刊印成《隐形的人》和《女王蜂》两册沽售，只等古龙最后完稿，但佚文事件之后，古龙没有再写下去，也许先生自己也未想出完笔的方案，最终薛兴国“解围”，他以《凤舞九天》为名，紧接着《女王蜂》写下去，总算令出版社可以完整地结集发行，陆小凤的第六个传奇故事也总算划上了句号。
    7、 薛兴国写古龙回忆录时，曾提到他为先生续笔《凤舞九天》的事，他说先生只写了八千字，这句话令很多研究古龙的人疑惑不解，其实他的话应该没有错，他所指的八千字，不是指整个陆小凤故事的头八千字，而是指出版社的书，也就是说，在《女王蜂》之后，第三册《凤舞九天》的头八千字仍由古龙所写，估计就写到陆小凤“发觉自己已落入了一张网，一张由四十九个人，三十七柄刀织成的网”为止，这也和佚文开始的地方对应。
　　
　　如果我的猜测正确，那么现时的佚文或者薛兴国的代笔，他们都拥有先生的部分构思但又各自偏离，所以，我决定试一试。
　　我要试试，我能否在佚文开始的地方，沿着先生原本设定的思路，完成这个未完的故事。
　　这个故事当然不是凭空捏造，很多地方你都可以看到它在原著中对应的悬念和伏笔，只不过大多数人未必想到，掩藏在前半部的《隐形的人》里，原来还可以有很多你意料不到的变化！
　　故事的名字，或许就叫《陆小凤与隐形人》。
　　我必须说明的是，它绝不是一本同人小说，我虽然才识愚庸，但还不至于要借别人的光亮来照耀自己，在我已经完成的作品中，《刺兕》和《窃符》是原创的，《那些年的李寻欢》当然与小李探花有关，但它却不像是一本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因为它没有故事的开始和发展，甚至没有故事的结束。
　　——如果你已经看过《那些年的李寻欢》，那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与其说《陆小凤与隐形人》是新作品，倒不如说，这是我想替先生完成未完之事，我这样做，当然是因为心中一直以来对先生的敬意。
　　我尊敬他，是因为他笔耕一生，留下了这么多热血动人的武侠小说，即使在四十年后的今天仍然闪烁生光。
　　我尊敬他，是因为先生有着一个抱负，他希望将武侠小说的地位抬高，但这个抱负却很难实现，强如先生，也常常为此弄得身心疲累。
　　——因为武侠小说从它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背负着消闲读物的烙印，承受着成人童话的冤名。
　　真正的武侠小说绝不应该是一群成年人在演绎童话。
　　绝不是！
　　
　　
　　要完成《陆小凤与隐形人》，有些问题我就必须解决，甚至要尽可能猜度先生的原意。
　　首先，宫九劫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把一百零三名镖师送到千里之外的无名岛上？为什么不索性一刀解决？死人才可以真正保守秘密，但宫九却甘冒风险将活人带走，他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其二，为什么崔诚可以在太行山劫镖案中逃出来？镖局的人发现崔诚的时候他在客栈坑洞昏迷不醒，崔诚的逃脱，到底是宫九的疏忽还是故意为之？如果是故意为之，为什么宫九又要变成“隐形人”，在一个绝对的密室里将崔诚杀死？
　　第三点，为什么小老头一定要陆小凤加入他的组织？如果他只是想陆小凤做他的杀人工具，为什么不选择武功更高的宫九？薛兴国笔下的理由很牵强——由陆小凤暗杀当今皇帝，令宫九登上九五之尊，但要杀皇帝的话，宫九绝对比陆小凤更适合，就算陆小凤肯刺杀皇帝，凭什么说下任皇帝就一定是太平王世子？
　　最后，就是那个端阳节的鹰眼密室杀人案。
　　密室杀人不可能是死者自杀，因为尸体身上不见血迹伤痕，那只有武功绝顶的高手才做得到，所以，这也排除了自杀而成密室的可能性。
　　在薛兴国的代笔里，崔诚和萧红珠的死，是因为宫九就是太平王世子，他假装提审崔诚，然后在进入鹰眼密室之后杀人，同行的名医叶星士也是宫九的帮凶，他假意判定崔诚的死亡时间早在几个时辰之前，就这样人为地造出一个密室杀人的假象。
　　然而，薛兴国似乎忘记了一样事。
　　——就算没有人怀疑叶星士的说法，那忤作和殓葬尸体的人呢？
　　他们也会接触到尸体，他们应该会留意到尸体的温度和僵硬度不同于那些死了几个时辰的人，除非宫九连这些忤作也一起收买。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收买和牵连的人越多，泄密的机会就越大，这些基本的常识宫九不会不知，如果宫九将接触过崔诚尸体的人全部杀死，如此一来，又会显得欲盖弥彰。
　　所以，薛兴国的写法虽然不坏，但我相信，一定会有其他的密室杀人手法，更加无懈可击。
　　我的责任，就是将更合理的密室杀人手法，从先生的脑袋里翻出来。
　　
　　
　　现在我的脑海里就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有些特别，也有些趣味，正因为有了它，我才会鼓起勇气，重新续写陆小凤的传奇。
　　让我敢于迈出这一步，就是那篇曾经失落的佚文，让我模糊地揣测到先生关于密室和隐形人的原始想法。
　　——那篇佚文虽然未必出自先生手笔，但却代表着先生的原意，所以我会保留佚文的设定，让陆小凤从一开始就落入陷阱，成为太平王世子眼中的凶手……
　　也就是说，我的故事就在佚文出现的地方，重新开始。
　　
　　
　　写于二零一四年先生寿冥
　　无星、无月；无酒、无花，惟胸间一股热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