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缕情丝寄素语——读一九五四年一月十八日那封傅雷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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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缕情丝寄素语
——读一九五四年一月十八日那封傅雷家书
陈治勇
手头的这本家书是2011年印刷的。偶尔翻看一下,从没认真。
今日看开篇,我的心也沉重。
这一次别离,与生离死别又有何异样?文革伊始,傅雷便因为尊严而夫妇自尽了。有的人,因为爱一个国度,明知可能遭遇劫难,依然停留在生之育之的土地上。钱钟书、杨绛即如是。感情的事,谁能说得清呢,我们无法用理智去评判一个人因为情感而做出的种种异样的言行。真因如此,傅庚生在文学四要素中将情感位居第一。情胜于辞为中等,辞胜于情为下等。当然,这“情”定然指的是真情,滥情者之文与之无可比性。
就这封家书而言,应该是属于言辞相称的上品。没有渲染,没有夸张,有的只是人类情感的素描加上一点点染。读之,我心摇动。
“车一开动,大家都变成了泪人儿,呆呆的直立在月台上,等到冗长的列车全部出了站方始回身。”
注意“泪人儿”,傅雷不曾说嚎啕大哭,不说泪眼迷离,三个字,无声胜有声,这是热泪奔流却无声之泣啊。为何“车一开动”才是“泪人儿”?车开动之前难道就不流泪吗?是的,开车之前,我相信不曾流泪,甚至强作笑颜,然开车那一刹那,那种抑制的情感如崩溃之堤再也难以遏制了。想起山高水远,想起重洋远隔,想起相见只是在梦中,想起这么多年的陪伴,想起儿子能否适应远方的生活,想起……做父母的就再也无法不流泪了。但他们知道雄鹰自当翱翔于苍穹,放飞是为了更好地活着。这是一种两难的抉择。这也是一种理智的抉择。但是,他们的心依然是碎的,尽管这破碎只是暂时的。“呆呆的直立在月台上,等到冗长的列车全部出了站方始回身。”这是一幅怎样凄然的画啊。“呆呆的直立”“冗长”“全部”“方始”真是步履沉重,举步维艰啊。每一个文字间都是一道依恋的城墙,一条思念的沟渠,一次心灵的泣血。
送别归程,个个流泪,傅敏抽噎着。夜晚不曾睡得安详,恍惚中又心惊肉跳。傅雷以失恋来比喻父子别离,何其生动,何其接地气。有了这一失恋作比,难懂的父子别痛,恐怕连十多岁的甚至更小的稍懂人事的小孩儿都懂了吧。朋友的别离,少女的失恋,想必经历一定阶段的人生都是可以体味到的。
但是,我之所以说这封家书是沉重的,是情辞相称的,是因为整封家书中你难以找到柔软的类似“聪,我想你了”之类似的直抒胸臆。傅雷的情感是暴露的,但又是内敛的。它如悬崖峭壁的松柏,如倾颓犹然傲立的巨石,激情中有着节制,深情中有着内敛。他抓住的是细节,依凭的是客观,而非缥缈难以捉摸的空洞抽象的情辞——父母默默的流泪、兄弟的抽噎、不曾睡好觉、睡午觉时朦胧阖眼又心惊肉跳的惊醒、胸口的抽痛、胃里的难过、如大病后的没劲、哭肿干痛的眼依然忍不住哭,等等等等可以触摸的可以看见的实实在在的细节。最动人的念子细节为母亲的那一句话:“一天到晚堆着笑脸。”这是对儿子的印象吗?这是对儿子稚嫩的责备吗?这是对儿子不懂离别之痛而向往飞离的不满吗?这是对儿子可爱的眷恋吗?……一切,都有。一个母亲对子女的牵挂总是汇聚在最能倾注情感的焦点上,千思不厌,万念不绝。一次次的回想都是爱子情深的深情之流。
雏燕离巢远飞程,化作点点绪愁离。
母亲的心啊,就是这样的难舍难离,像极了一江春水,像极了柳絮飘飞,一路绵延,无处不在,化作点点三月的春晖,呵护着稚子身心。我想这封信的背后,定然还有母亲织就的棉衣和缝制的棉鞋,甚至傅聪脖子上的那一条围巾,脚上的那一双棉袜。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从今分两地,思念迷蒙里。那重重的爱,都化在寒衣里,裹在傅聪的身上吧。
这封信,我还看到了一个严厉父亲背后的万千柔情。开篇一个“聪”字,似水柔情就荡漾开来。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称呼啊。这是一个严厉的父亲对儿子的称呼啊。这一刻,隔着万水千山,傅雷从一个父亲变成了一个祖父,父子情俨然化作了祖孙情。但是,一切的柔情只包裹在一个“聪”里。信的最后,傅雷反思自己与傅聪争论音乐时发生不快的的故事。并称自己是“虐待”儿子,称自己“永远补赎不了这种罪过”。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傅雷教子的严厉,甚至霸道,独裁。但是这种忏悔竟然在他的良心中潜伏了如此之久。刚厉的背后,若其不言,谁能懂这份柔软?
但是,此刻他说了,而且说的直白,说得坦荡。竟然似乎一点也不在乎父亲的威严。这自然是念子到深处的自然流露,却更加立体生动地诠释了天底下父爱如山背后的似水柔情。这份情,吐得真切真实,令我们的心沉重、撼动。
家书尾声,傅雷引用巴尔扎克之言说:“有些罪过只能补赎,不能洗刷。”这是一个父亲真情的告白,这是一个父亲深刻的自我检讨,更带给我们更多的沉思。一个人,问心无愧,方能站立于天地间。
读着朴素而深情的文字,我站立在人生路上极目远望,我想起了自己那些难忘的事。想起了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