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岁月 我为什么那么多前女友(9--10)

9
镜头切换。
车窗外面,欢笑的娇娇。
车窗里面,流泪的娇娇。
外面的那个娇娇,才跟我相关。
雨又开始不停,下在深秋初冬的杏花乡。
白天上完一场鲁迅的“论拿来主义”,晚上黑灯瞎火,跟着那位姓曹的班主任巡视男生宿舍,我们实习老师打头阵,我们力争和学生做朋友,谈心,讲故事,对付各种调皮,理念正确,方法对头,就是不见效,等百般使尽时,那个曹老师板着个脸出现在宿舍门口,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这个班主任的存在,似乎就是专门显示我们实习老师的无能。
想当年我在县三中念寄宿时,在门后挂个水桶,一通水淋在巡夜老师的头上,如今遭报应了。
宿舍里始终萦绕牛圈的气味。
我习惯了,因为实习老师宿舍也如此。
师生平等。
对着宿舍,一段坍塌的矮墙,冷风从缺口进来,带着田野上枯稻草堆的气息。
冷,没有烤火设施,也没有烧水的地方。
宿舍没有电源插座。
女同学们冷得跳。
我从学生宿舍回来,雨,娇娇从宿舍里拿个暖水瓶,双手抱着,看看雨,看看我。
我问:想去曹老师家去烧水?
那是另外一个曹老师,未婚男老师。
未婚男老师是一种凶猛动物。
这个学校住了一群未婚男老师,专门只给女实习老师烧水,从不平等对待我们这些同类。
烧了几界开水,也不见娶到一个女实习老师,但还是坚持不懈地烧。
女人的心是能烧开的吗?
娇娇需要人帮忙的时候,一点都不把我当外人,把暖水瓶推给我。
我说我怕。
娇娇说,你还怕雨吗?
我笑着说,我怕曹老师。
娇娇笑,你怕他吃了你?
我笑:我怕他吃了你。
娇娇笑:我给你吃苹果。
拎着暖水瓶,冒着雨,去了那个单身男老师家,一群女实习老师在他那里烧开水,都准备用来泡脚的,这些忘恩负义的家伙,后来没有一个嫁给曹老师,连手都不让摸一下。
曹老师恶狠狠地瞪着我。
我说我来烧开水。
他说你自个去想办法。
我说替娇娇烧开水。
他说,你放下,我替她送过去。
我笑,然后排队,然后烧水,然后水开了,然后抱起暖水瓶一溜烟跑。
曹老师在后面骂,我笑,烧水的女生也笑。
我那时蔑视曹老师,好几年后,我发现我跟他没有什么区别。
雨更大了,趟着水,水浸着裤管,牙齿在打架,我像长坂坡的赵子龙,抱着娇娇的那个救命宝贝,从雨和大水的包围当中冲杀出来。
娇娇在走廊上等,瑟瑟地等,手里一个削好的苹果。
水蔓延到宿舍墙根,我走到走廊上时,膝盖都已经湿了。
我是这么以德报怨的,她偷我的伞,我冒着生命危险给她带开水。
娇娇用水果刀,一口一口给我喂苹果。
雨水稀里哗啦,它们在欢呼吗?
回到宿舍,大家都在描述娇娇给我喂苹果时的状态,做出各种解读,然后得出一个结论:这女人现在需要你,你淡定点。
我的蛋,一点都不定,因为寒冷的原因,它在缩,我躺在铺着稻草席的床铺上,发抖,裤子湿了,没法换,牙齿打架。
我对了吗?
镜头切换。
杏花中学的天空,就在车窗外,晴了。
天空下,是低矮的山峦,粗大的古树,四只脚,在大树枝上晃呀晃,一对是我的,一对是娇娇的,它们不时地踢在一起。
风,吹着满山那些不知名的凋零的果子,哗啦哗啦地顺着山坡往下流淌。
娇娇和我在同一根树枝上。
几百岁的它,承受着我们几天的爱情,哎,是爱情吗?
几天前,娇娇问我,你敢旷课吗?
当时我坐在那段短墙上,娇娇刚洗过头发,用干毛巾搓着那一撮野毛。
我说:敢啊。
娇娇说:敢去溪口玩吗?
我说:敢啊。
娇娇说:那里曾经淹死师专几个学生,你敢吗?
我说:敢啊。
这个女人不是好东西,总是让我起一些坏念头。
于是就敢啊,居然放学生的鸽子,两人去溪口,去一处大水库坐木筏子,坐了半天,回到学校,已经是第二天大早。
至于在哪里过夜的,已经惘然。
那天大早,带队老师满世界找我们,一床被子一床被子地掀,看我们是不是躲在同一个被窝里,想捉奸在床,然后又恶狠狠地说,等着水库冒出这对狗男女的尸体。
我们就坐在学校外面的大树上,晃着脚,听操场上带队老师在训话,骂我们这对狗男女,迟早要败坏师德。
然而,如今回想起来,这位带队老师大慈大悲,骂了一阵狗男女,居然没有记入档案,悄悄地就了事了。
我们坐在树干上,娇娇问我:你敢请我去看你们经常偷看的毛片吗?
我说:敢啊。
娇娇问:你以后敢去女生宿舍找我吗?
我说:敢啊。
娇娇问:你敢再去曹老师那里替我烧开水吗?
我说:敢啊。

接着,我真的敢了。
我伸手摸她的脸蛋。
她躲而不闪。
我再伸手。
她不躲不闪。
我又伸手。
她把脸凑上来。
她整张脸,就饱满地绽放在我的手掌里。
我的手掌摩挲她的脸,她的脸摩挲我的手掌。
风吹着满山的凋零的果子,哗啦哗啦往山坡下滚,山坡下,田野纵横,炊烟袅袅。
远处,带队老师在骂骂咧咧。
这个世界,已经被娇娇的美丽的脸撑满,不是说她脸大,而是说我的眼中,心中,只有她的脸蛋。
如果当时能画一副油画,绝对是经典。
风继续吹过林子,我的手穿过她的黑发。
炊烟继续袅袅,我们的笑容也袅袅。
世界啊,你怎么可以让我这么幸福,幸福得太早,会有报应的。
报应来了。
六个星期的实习就要结束了,好像是最后一个晚上,我从男生宿舍巡夜回来,经过娇娇的宿舍,听到一段对话。
是那帮战斗力超强的娘们说的。
全是劝娇娇离开我的话。
不想再重复,无非就是一个中文系的,又不是官宦子弟,能有什么前途,能帮你找到一家好单位吗?你长这么好看,白长了吗?
娇娇的反应是,我怎么跟他说呢?
多少年后,阿杜唱:闭上眼睛就是天黑。我那天晚上,睁着眼睛就是天黑,整个世界都暗黑了,我摸着墙,扶着走廊的柱子,一步一步往宿舍挪。
背后爆发出笑声,我摸着墙走的窘态被人发现了。
他们说:刘相公,该换眼镜啦。
有些明白人说:是刘相公要换了,造孽呢,头回恋爱被妹子当卵耍。
如今提起外语系,我就有心理障碍。
镜头切换。
车窗外,是一个忧伤的娇娇。
车窗内,是一个流泪的娇娇。
暗黑世界的第二天,娇娇的打手,她同宿舍的两个妹子,招手让我过去。
她们问我:你和娇娇,有什么不清不白的?
我说:我们很清白。
她们笑:清白就好,就怕你们不清白。
我发怒了:我跟娇娇,就是清清白白的,发得了誓,赌得了咒,我才不稀罕她。
我被昨晚的那句“我怎么跟她说呢”激怒了。
士可杀不可辱。
连亲自说声分手都不屑,还派两个杀手来灭我,耻辱。
我和她的情分,走不出一把伞的代价,从感情的长久性而言,她当初应该偷更贵一点的东西。
我说她不稀罕她,很快有人稀罕她,一回到学校,有干部子弟每周来看她,她也没拒绝。
那一阵很没面子。
想要同学同情你,那是痴心妄想,我被男同胞们羞辱了好几个月,尤其是星期六长星期六短地叫来叫去。他们说我是娇娇的星期六,纯属休闲。
镜头切换。
我听说我不能进城区学校,我生气,但不至于冲进教委。
但我想起了娇娇,于是,冲进了教委办公室。
镜头切换。
第二天周五,去长沙。
10
到长沙,坐彭立珊专线,至三湘师大,游鹿山下。
一层层的石阶上去,每一块石阶都是一块墓碑,清朝的墓碑,上刻高僧大德之名。
感觉自己踩在清朝的年轮上,从顺治踩到光绪时,发现路边一栋木质结构小楼,门牌号码恰是罗老师在信中指明的。
于是,坐在石阶上等。
游鹿山林,衔一轮落日,余辉撒在一排木质小洋楼上。
我看山色,看质朴的小木楼,忽然神往起来,我要住在这样的木质小楼里,看很多很多的书,做很多很多的学问,安安静静地成为一名学者。
渐渐地,钱钟书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梦想还在构建当中,远远地一位女士走来,修长个子,深度眼镜,白皙脸庞,质朴青灰色衣服。
罗老师来也。
这是我的亲人啊。
罗老师,请收下我的膝盖,我要考研究生,我想跟您一样,成为一名学者。我好歹是个城里孩子,虽然只是县城,我想体体面面地成为一个安静而干净的贵族。我不应该在山村里待。
现在忽然明白,我那时考研的动机,有大半是城乡差别使然。
罗老师当然没有收下我的膝盖,于是我要她收下我的麂子肉。
在铺着木制地板的客厅里,我拎出珍贵的麂子肉。
我说这是珍贵的麂子肉。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罗老师的先生一惊,推过来:这是保护动物,不能要。
我推过去:我们那里没有保护动物概念,您收着。
罗老师很严肃,又推过来:但你要有这个概念。
他们兵分两路,罗老师去厨房,她先生和我继续在客厅打太极。
罗老师已经在厨房里做好饭菜,盛好汤,麂子肉还在推来推去。
我送礼有个最大的特点:一般送不出去。
这一回的麂子肉,当然不例外。
饭桌上,罗老师面授机宜。
罗老师问:读的甚么书?
我说:现当代文学。
罗老师说:读专业书太早,我问英语。
我说:新概念英语。
罗老师大惊:大错特错,想要考研,新概念英语半点忙都帮不到,赶紧地去买人大考研资料,多多做题目,多多记单词,如此方是正道。
我说:谨受教。
我说:罗老师,听说今年录取三万研究生,再等两年后是否录取名额增大,录取的人多了,我应该希望就更大。
罗老师说:小刘,你要记住,在这个社会,不要做多出来的那一部分,而是要做别人想要成为却又争取不到的那一部分,明白吗?
我说:谨受教。
看我恭谨而沮丧的样子,罗老师忽而笑了,灯光下,她的笑容忽然是我生命的皈依,这种皈依感,如同魏巍笔下的《我的老师》。
罗老师说:小刘,你不要气馁,我带你去看看你的师兄师姐们。
饭毕,随着罗老师来到研究生宿舍。
残旧的红砖建筑,灰暗的通走廊,我们走上二楼,看见楼中间是洗手间和澡堂,冒着肥皂泡泡和洗发精泡泡的污水,横流蜿蜒,一直到了走廊上。
找到一个名叫张晓龙的师兄,亦为湘中人。
窄窄仄仄一间宿舍,住着两人,月光透过玻璃窗进来,照着满架子的书。
我问:张师兄,请问你是怎么读英语的?
张晓龙答:霸蛮。
我问:张师兄,请问当初你是怎么安排复习时间的?
张小龙答:霸蛮。
我说:谨受教。
从宿舍出来,罗老师已经回家,斯时夜色清冷,站在高坡上,看长沙的夜灯,千万盏地炫耀城市的繁华。
我忽然情绪激昂,对着月光,以手抚额,暗祝,祈祷词已惘然,大意就是向神灵,向祖宗,表达一个愿望:早日融入这千万盏的城市繁荣中去。
祈祷毕,抬头,看青天满月,忽然觉得娇娇的脸在那月光里。
我伸出手,想捧着月光,捧着月光里娇娇的脸。
月光跟我很远很远。
娇娇的脸更远。
第二日在师大书店买得基本考研模拟题,当场闷头做下来,20分钟才做了5道选择题。
命中率呢,零环。
脸由绿到黄。
一路心情又激动又灰蒙蒙地回湘中。
回湘中那几个小时的旅程,我脑壳里飞速地架空着历史。
我架空着自己三年的师专史,我这么计算着:三年专科生涯,去掉尾数是1000日,这当中有些划算不到的日子和毕业后的暑假,那就划掉100日,还剩下900日可读书,每天上课不过两个小时,将晚上时间加起来,每天读书时间6个小时,总数5400个小时,再划掉400个小时,那就是5000个小时。
时间是多么充裕啊。
我开始在这5000个小时的大饼上划分区域。
读专业应付毕业证方面,每天半个小时足矣,那就是去掉450个小时,其实400个小时也就够了。
应付师大的自考本科————考研冇这个不行——每天半个小时足矣,师专生往往是在自考前夕挑灯夜战,有时候连报4门,因为平时太懒散,结果只能集中考试前的二三十个小时来过两门课,由此可见每天半个小时应付自考绰绰有余,好了,这里也算400个小时。
我是个喜欢阅读的人,大专三年,还要读读古典名著,西方名著,其实,我才觉得这是读书的重点,读了学校发的教材是远远不够的,好,这里算1000个小时吧。
以上几项相加,耗费1800个小时,再抛余200个小时,算2000个小时。
这张5000个小时的大饼,还剩下百分之六十的区域:3000个小时。
我用其中的2200个小时猛攻英语,剩下的800个小时攻专业,那前景………………
然后,我在毕业的时候根本不用关心自己是去花田中学还是县一中,我只管等着师大的研究生录取通知单,然后去县教委转移关系,让那帮人事处的家伙啧啧称奇,左右邻舍皆叹我有出息,那脸上的光彩,骄傲和不屑,呵呵…………
在架空自己历史的意淫过程中,我兴奋起来,两手摊开,将座位两面的人排挤到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喘息,然后,在他们愤怒的目光中,我又回到惨淡的现实。
我忽然痛感到人生就是这样子一个钟头一个钟头计算出来的,我什么都没算好………
哎,空悲切,白了少年头。
我还有一个没计算好。
“小刘啊,你的备课本呢,都写好了吧,给我看看。”
周一回到那个令人沮丧的乡村学堂,牛桃横一大早堵在校门口,问我要这个我没有计算好的。
我壮着胆子说:“我都备好了,等下子拿给你看。”
远远地,听得教室里闹腾腾的,屋上的瓦一片一片地跳动。
我蹑手蹑脚过去,忽然打开教室门。
同学们一片尖叫,丢盔弃甲跑回座位。
我前脚刚入,牛桃横后脚进来,嘻嘻地问:“备课本呢?”
我开了办公室门,发现地上是我的备课本,捡起,打开一看,密密麻麻记满了,字迹很娟秀,但又不是赵四美的笔迹。
有东西就好,不管它是谁制造的。
我立马将备课交给牛桃横,包括语文和地理的,牛桃横翻着看,我也跟着看,一行一行,一页一页,一课一课,记得详细,写得工整,好像刚刚洗好吹干打上摩丝的头发。
牛桃横翻过去看,翻过来又看,从上面看到下面,从下面又看到上面。
“小刘老师,你的字写的蛮秀气的嘛,你闲常时写字好像不是这样子。”
“牛书记,你不相信我。”
牛桃横笑笑:“你写个把字给我看看,我就相信你。”
我一摆手:“写个字不难,不过呢,我刚从长沙回来,坐了4个小时的车,困得不得了,写个字肯定不如闲常时节那么好看,写不好,你莫怪我。”
牛桃横努力地将脸上的肌肉拉扯着,也不要我写字了,看看我凌乱的办公室和床铺,终于发现批评我的理由,他指指脏乱的地板,指指一直没有铺好的毯子:“小刘啊,你是个老师,要讲究点,地板要扫一扫,床铺要收拾些,你是个后生家,以后要娶堂客的,不能这样子不收拾。”
我接受了批评,诚恳地说,一定要打扫卫生,一定要争取娶个好堂客。
牛桃横满意了,出来的时候又笑眯眯地讲:“小赵妹子蛮不错的,你要安心在这里教书,安心成家,嘿嘿。”
打发走他,我复坐下,摊开在长沙买来的考研复习书,心里划算着如何复习。其实哪里叫复习,应该叫学习,这些英语以前根本没接触过,完全是新的内容,我们哪里有资格说复习?
厚厚的一本考研单词词组大全,好像个几斤的砖头,拿在手里怎么读?
有些为难,桌头一本英汉小词典,忽然灵感上来。
于是,拿只笔,对着那厚厚的词汇大全,打开小词典,一个一个地划线,总计4000来个单词,每天划100来个,个把月也就划完了,然后捧着小词典,像个修行的僧人,时时操起来看,自然就熟了。
我埋头做着这个工作,不觉已划过了十来页,听得背后有呼吸声。
回头看,却是赵四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