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麦尔维尔《白鲸》有感
(2013-12-08 12:09:38)对于《白鲸》这部长达60万字的辉煌巨著,美国的Leo Howard就曾对读者发出这样的警告:一个人除非甘愿在理智与情感上受到激动,否则就不应该看这部小说。
确实,读完这部小说需要尤其多的耐心。何况对于我这种年轻的女性读者而言,整部作品中竟没有一个女主人公,没有一段(哪怕是一小段)爱情描写,实属一部既晦涩又艰深,甚至多少有点古怪的作品。或者说,尽管它文字通俗,却并不是一部适合适合广泛读者口味的通俗小说。
可我却被这位伟大的作者的一封信吸引,以至于提起了兴趣耐着性子读完《白鲸》。众所周知,麦尔维尔的这部作品是献给霍桑的。在全书快要定稿之际,麦尔维尔给霍桑写过一封信,在信中,他告诉霍桑“我写了一本坏书,但它却像绵羊一样洁白无瑕。”即使在一百五十年后的今天,这句话中所包含的作者内心巨大的自我矛盾,痛苦以及对这本书命运的担忧依然强烈。的确,这句话预言了这部作品问世后的命运。除了霍桑慷慨地给予了赞誉之外,批判接和读者反应冷淡,很快就被人遗忘。直至作者辞世30年之后,这部巨著才重见天日,不仅被公认为美国文学有史以来最杰出的作品之一,而且成为了“美国人想象力最完美的体现”。
麦尔维尔曾说过,在上帝面前,人是没有资格去思索什么问题的,“思考是种放肆的行为,只有上帝才有这种权利和特权”,个人所能做的“只是感觉,感觉,感觉….”(《白鲸》,第135章)。而《白鲸》却是一部地地道道的沉思录。他是自我矛盾的,他的感觉与理性发生了激烈的交战。从感觉上来说,麦尔维尔尽管是一个忧愁,恐惧和悲伤的书写者,却能够表现得比较坚定,固执,从容不迫。但他的理智并不甘心。在《白鲸》中,他一面在表达此种观念,另一方面,又拼命抵抗这种观念,由此可见,书写者在创作这部巨著的过程中经历了怎样分裂的过程。
《白鲸》的故事十分简单,情节也很单纯,从以实玛利自荐到“裴浪德”号上当水手,跟随亚哈船长去追击白鲸,到发现白鲸并与之搏斗,最终裴浪德号连同它的水手沉入大海,短短几句话即可交代清楚。而这样一个简单的甚至寥寥几句话就可以概括的故事却支撑了全篇近60万字的容量。小说中差不多有二分之一的篇幅是有关捕鲸业的掌故和传统,在我阅读这本小说时,有时不免会为作者大段大段的闲笔,对“主干情节”不顾后果的偏离有所困扰,甚至连连翻过几页为了逃避大量枯燥乏味的描述。毕竟在这个耐心稀罕的互联网时代,想要耐心读完这样一本书,多多少少是有难度的。但客观上来说,我们并不能就此说《白鲸》是一部枯燥乏味的小说。它本身包含的东西绝对远远超过我们所粗略看到的。
在小说中,水手搏击海洋,亚哈追击白鲸的情节永远和激荡的大海一样注定无法平淡叙述的。亚哈本该是身负作品主题任务的重要人物,但麦尔维尔对他的态度却颇值得玩味。他用抒情诗一样的笔触来赞美他,又明白无误地把亚哈的勇敢称之为疯狂,病态,甚至这样写“千万要记住,人类的伟大性,其实不过是疾病。”(《白鲸》,第16章)。Leo Howard认为,当麦尔维尔这样说的时候,他其实是在抵抗他那个时代最伟大,最高尚的幻想。由此可见,为何这部颇为矛盾和叛逆的小说,却也有绵羊一般的洁白无瑕。
在麦尔维尔的《白鲸》中,除了船长亚哈之外,好像所有的与白鲸交过手的幸存者,甚至包括那些偶尔听说过它名字的水手都将视它为一个不可侵犯的对手,如福克纳笔下的狩猎活动,因为熊的不可战胜,他写道:我们每年进森林都捕杀它,实际上只不过是为了每年一次去向它表示一下敬意而已。类似的,每一次与白鲸的交战只是徒然地增加水手对于它的敬畏罢了。即使是在亚哈的心中,他是否具有战胜白鲸的信心,依然是一个疑问。他不会像被安排的角色那样,早已提前预知自己辉煌的结局而显得淡定自若,相反的,亚哈在三次对白鲸惊心动魄的追击之后,似乎本能地开始为自己安排后事了。对于亚哈来说,追击白鲸不仅是作者赋予这个人物的任务,仿佛也成了他自己不可不完成的使命。至于成败利钝,则没有考虑的余地。
与福克纳的《熊》不同,《熊》中的那个神祗最终还是被杀死了,关于它不可战胜的神话似乎也就此破灭,但以作者的意图来看:表面上,猎人杀死了熊,但实际上,猎人最终死的仍然是他们自己——随着熊的死去,“猎人”也失去了存在的根基。而《白鲸》中亚哈所代表的孤注一掷几近毁灭的疯狂,那种十九世纪无所畏惧的浪漫主义,那种敢于向不可战胜的对象发起注定要失败的挑战的勇气,在麦尔维尔笔下俨然被叙写成一首悲壮的赞美诗。
整部作品象征意味浓重,内容中也不乏有大量预言的言说。“他喜爱掸他那些旧文法书,这样一来,总叫他不期而然地想起自己难免要死亡。”整部《白鲸》的情节是由死亡开始,至死亡结束,前后照应,构成一个循环的圆(不免让我想到《恐怖游轮》这部关于死亡死循环的电影)。到了小说第19章,真正的预言家伊利亚正式登场。伊利亚的预言颇多闪烁其词的成分,他并未明确发出大难临头的警告,反而让人觉得他欲言又止,更加重了命运乖违,吉凶难测的隐忧。小说第71章,一个自称是迦百列天使长的震教派信徒,也发布了预言,他认为白鲸是震教神的化身,如果前去攻击,一定会葬身海洋。如此直白的预言,仿佛早已解释了故事结局,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与无助感。《白鲸》中的人物,其名字大多直接来源于《圣经》,而似乎“裴浪德号”是另一艘“诺亚方舟”,航行于上帝的国度,只不过它最终沉没了,由此也可以看出麦尔维尔的悲观主义和宿命论色彩。
在这里,海洋如果不是上帝,那也一定是人与上帝展开对话的理想场所;白鲸莫比迪克如果不是上帝的化身,也一定是上帝充满警示与启迪的神迹。而我们,在某种意义上仍然是那个可怜的亚哈。我们孱弱的心灵的塔希提小岛仍然为海水所围困,我们的焦虑和疯狂甚至比亚哈还要深刻。我们的捕鲸船已经驶离了麦尔维尔的那片凶险的水域,但我们依然是“裴浪德号”上的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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