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Panda

 2

 

“我……一直讨厌自己的这双眼睛，因为它能看到我并不想看到的东西。现在它终于变成普通人的眼睛了，为什么我却……”

 

“那么，你是想恢复眼睛，见到那个叫虹的咯？”

 

薄羽“砰”的拉开易拉罐环，冰凉的纯净水从喉中划过。青兰抬起头，然后低下。

 

“我也不知道……”

 

薄羽把冰水一饮而尽，重重地扣在桌上。他讨厌这样暧昧不明的懦弱。

 

“喂，薄羽。招待顾客要礼貌一点才对吧。”

 

这么说着，铃兰走到青兰身边坐下。他没有看向青兰，而是看着落地窗外的远处。

 

“为什么会看不见死灵了？难道不是因为你不敢见到虹么？“

 

青兰的神情在一瞬间里变得痛苦而不安，干扰了说话声。

 

“我，我为什么会不敢……”

 

“为什么？你自己明白的吧。”

 

青兰紧紧地咬住嘴唇，没有说话。铃兰转过头，冷冷地望着用双手埋住头的青兰。

 

“因为你知道虹不会原谅你。”

 

青兰猛地抬起头，与铃兰四目相对的时候，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虹才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会？他这么喜欢你，相信你，却被你杀死。”

 

和青兰的声嘶力竭相比，铃兰的声音平静得残酷。

 

“不是的！！虹他一定还是相信我的！他说过我和别人是不同的！”

 

青兰的声音声声绝望，铃兰冰冷的表情却缓和下来。

 

“看，你明白的，不是吗？那就别再逃避了。”

 

青兰安静下来，泪光折射出的绚烂的明亮，随意地散了一地，昏暗顿时明亮。

 

“青兰……”

 

铃兰吃惊地回头，看到虹静静地站在门口，静静地笑着。笑着，向青兰道别。

 

 

青兰向薄羽和铃兰道谢道别，离开了不幸福的店。

 

青兰永远不会知道，这个虹只是薄羽制造出来的幻象。真正的虹的灵魂早已离开他，到达了彼方的天堂。

 

然而，天堂真的美好吗？

 

没有死过一次的话，是不会知道答案的吧。

 

 

3

 

天堂般的景象。

 

开了满地的是纯白色的花。名字未知。起风的话，纯白色的花瓣会和纯白色的羽毛一起翩翩起舞，然后纷纷扬扬落下。一个穿着白颜色连衣裙的天使静静地站在花丛中，花瓣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纯白的翅膀，又再次被风吹起，飞扬在空气里。

 

虹看得出了神，许久才想起问一句，

 

“这里是哪里？”

 

“天堂呗。你知道的啊。”

 

天使的声音显得懒洋洋又不耐烦，虹“啊”地叫出了声。

 

“难道说，我已经死了！？”

 

“废话。还难道咧。要不怎么会在天堂的啊。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汐，职业天使。”

 

天使不知从哪里抽出一个文件夹，翻开来读。

 

“虹。男。夕暮花火市立初中一年级学生。无犯罪记录及不良嗜好。享年13岁。以上。”

 

虹在原地愣了足足三十秒，然后放声大哭。

 

“这算哪门子天堂嘛！这种无聊的档案算什么啊！天使又是这种态度的！”

 

 

后来虹才知道，这里不是天堂。这是当然的，天堂是人类想象出来的场所，哪能真的存在的。只不过他这会儿呆的地方，被当地人——也就是死人们，叫做天堂。事实上，这里也是和天堂差不了多少的地方。区别在于，无论好人坏人死后都会来到这里。

 

“那么，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天堂的人口不成问题么？还是说，天堂里的人，也是会死的呢？”

 

虹蹲在汐面前，问话时满脸淘气的天真。盯着汐端详了老半天，一会把头搁在左肩，过一会右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自说自话地摘下了汐的粗框眼镜，立刻觉得顺眼了许多。

 

哪有天使戴眼镜的，要戴也得是隐形眼镜。

 

但汐不这么认为，她不耐烦地抢回眼镜，重新戴上。

 

“是哦。这里的人也会‘死’的。只不过，是‘投胎’去了。”

 

虹的好奇心被拧上发条，连眼睛也跟着发亮起来。

 

“哇——那么有劲啊，还真有投胎的咧。也？不对啊，那全球人口怎么会增加的咧？”

 

“干吗非投你原本呆的世界啊！你这小鬼真麻烦。哪，这里有一本《适应死后生活指南》，拿去看。我睡会，你有什么问题看完书后一道问。”

 

“哦——”

 

口气的名称叫做不满。但汐已经一副“绝对不理你”的模样睡过去，又有什么办法。还是老老实实看书算了。

 

还是蛮有趣的一本书，从封面就能看出来。颜色五彩缤纷得可爱，两只手牵手……或者应该说蹄牵蹄的小绵羊对着虹水嫩嫩地笑。虹看得条件反射地跟着笑，甚至还对绵羊们挥了挥手。挥到中途，动作却和笑脸一起石化——书的封面右下角写，适用于享年0~5岁者。

 

“你什么意思啊——！？

 

虹抓住汐的衣领拼命地摇，摇出满肚子的怨气。

 

“什么什么意思啊。这上面说的年龄是心志年龄呀。难道还给你看13岁以上的版本啊。”

 

“什么意思——！”

 

虹开始更用力地晃时，汐用一本厚厚的书重重地拍了她的脸。

 

“哪。这是成人看的版本。你要么。”

 

虹接过书翻开，如同教材般满眼的宋体字跌进视野里，挤得头直犯晕。再回头看看自己手里可爱的像是绘本的“0~5岁使用”。

 

“算了。心理年轻是好事嘛。”

 

随手翻一页。

 

虹的目光被插图里微笑的天使牢牢地拽住，忘记了移动。下面的幼圆体说些什么呢。

 

——所有住民必须在一年内转世。成为天使者除外。

 

——天使可以自由出入人间。但不得接触生前相识的人，违者取消天使资格。

 

——天使……

 

原来真的有天使哎。而且，只要考到了资格证书，谁都能当。当上天使的话，就可以拥有翅膀，就可以尽情地拥抱风了。虹想着拥有双翼的样子，幸福得变了星星眼。

 

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已经死了，怎么还有如此的镇静的好奇心和好心情。

 

是不是遗漏了什么事。比如，比如——

 

“那，我是不是见不到青兰了？”

 

伸手摇汐，她却只装睡。然而摇醒了又能怎样。答案早已注定。

 

 

汐领着虹到处参观。

 

对于天堂的商店，虹实在是喜欢的紧的。买什么东西都不用付钱，已经不能称之为买了。条件是工作认真，但不管你做的是什么工作。商品却不会因此变得不够好，反而是大半都比虹活着的时候买得起的东西优质得去了。至于怎么会形成这么优秀的状况，不得而知——天堂毕竟是享受的地方嘛。

 

这会虹被一个玩具人偶捉住了目光。

 

“哇——这个好可爱！青兰你看……”

 

声音突然断了线。珠玉言语从线上挣脱，纷纷跌在地上向四周滚去没了踪影。

 

没了踪影。和青兰一样。

 

“对哦。青兰已经不在了……哎呀不对。不在了的人，应该是我自己才对吧。嘿嘿。”

 

笑容是残品，被丢弃嘴角转变成苦涩。汐担心地看着虹。

 

“你这小鬼想成为天使，果然是为了回去见家人朋友吧。”

 

没有回答。

 

“即使当上了天使，也见不了面的啊……”

 

因为有“不得接触生前相识的人”这种残酷的规定。

 

“我知道。但是……”

 

但是，至少能在擦肩而过的时候瞥见他们的侧脸吧。

 

这就足够了。

 

即使成为天使，即使拥有翅膀，也无法飞翔。飞不出去，窗户太过狭小。

 

即使离开，还未展开双翅，却先展开了无尽的坠落。羽毛在撒落一地的时分变成时钟的滴答声悄然逃离。

 

所谓的别离，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喂，小鬼。”汐叹了口气，“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吧。”

 

“——什么？”

 

抬起头的虹，因为好奇稍许恢复了眼中的光亮。

 

“一个叫汐的傻呆，从小便有假想死亡的癖好。汐她念小学的时候常常问自己：如果父母和自己非有一个人死不可，选谁？那个时候她想，死的那个人千万得是自己才行，缺了老爹或老妈，自己不可能活得下去。到了初中她又想，自己要是死了，父母一定受不了。那可不行。到了高中，她又改主意了。她变得纯粹因不想死而不想死了。可是，不管哪个时候，她都很害怕死亡。经常性地假想各种可能遭遇的死亡方式，然后吓得哭出来。所以……”

 

汐顿了顿，深深吸了口气。好像依然害怕那不可预料的死亡似的。

 

“所以，能有天堂，真是太好了呢……”

 

“……嗯。真的呢。”

 

虹出神地望着脚底的天空。

 

他说了谎。和汐不同，他讨厌天堂。并不是讨厌这个美丽的场所本身，而是对附加于这个场所的，人能够转世的事实。不介意活很长的一辈子，即使冗长到一万年都能够容忍。却憎恶循环往复地活一遍又一遍。

 

历史课上，虹总是闹不明白古埃及人为什么要那么费劲地成为后人的展览品。一想到自己之前曾或过好几生，却连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样貌，从事什么工作，喜欢着什么人都无从知晓，虹就觉得难受，恨不得跑到什么人面前——上帝也好，死神也罢，要求他赐予自己永眠。

 

忘记了青兰而重生的自己，真的能算重生吗？

 

 

4

 

幸福的店。

 

以及不幸福的店。

 

只有幸福的人才能看到幸福的店的入口。不幸福的店则只为在伤痛中迷失了自己的人开放。

 

不管你来到哪一间店，店主都会完成你的愿望。

 

无论那个愿望的达成会使你得到幸福——

 

抑或是跌入不幸的深渊。

 

“才不是那样的吧，薄羽！”

 

铃兰向声音的方向望去。打断他和薄羽谈话的人，是一个可爱地向铃兰微笑着的女孩，看上去是和薄羽差不多的17岁左右。头发被漂亮地染成粉色栗色和淡黄色。右侧脸颊上银色的花藤图案沿着脖子蔓延直至消失在领口，穿着一身半蓬蓬裙半唐装的古怪衣服。

 

她把头转向薄羽，同时脸色360度转变成了要杀人似的凶样。铃兰惊异人类的表情可以如此大幅度的掉转。

 

“你要做的是使他们变得幸福，而不是简单地实现他们的愿望吧！”

 

“可是榛他确实是说要我们实现别人的愿望啊。”

 

薄羽的声音显得很不耐烦。

 

“他是希望我们带给别人幸福啊。他说过这是他们建立幸福的店、不幸福的店的初衷吧。哪，你说是吧，可爱的小弟弟？”

 

铃兰眨眨眼。可爱的小弟弟，说我么？

 

粉色头发的女孩走到铃兰跟前，俯下身子，甜甜地笑。

 

“来，有什么烦恼赶快和那个哥哥讲，姐姐会监督他帮你的。”

 

薄羽把手放在额头上，紧皱着眉头闭上眼，一副“受不了你”的表情。

 

“弑神，这个孩子不一样……”

 

“弑神姐姐，你就是幸福的店的店主么？”

 

“哎呀哎呀。你怎么知道的？薄羽告诉你的？”

 

铃兰摇摇头，用手指向店的落地窗外。

 

“我看到你从对面那间‘幸福的店’走出来。”

 

弑神突然石化，一脸呆掉的表情。

 

“咦——？！怎么可能？！为什么你同时看得见两间店的？”

 

 

5

 

铃兰从不幸福的店里出来，深深呼出一口气。

 

刚才弑神错乱状态地大呼小叫了好一阵子，还是什么结论也得不出。只能放了铃兰走，末了还添一句，下次来玩哦，别看薄羽这小子一副懒洋洋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很怕寂寞的。

 

弑神？怎么会有和自己的名字这么不相称的人呢，铃兰想。

 

“铃兰。”铃兰顺着声音的轨迹看过去。是青兰。“谢谢你帮了我。”

 

青兰温和地笑，铃兰却低下头转身走开。

 

“……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我么？”

 

铃兰停下了脚步。他知道自己对青兰的责怪的不合理，心却不愿老实地听从大脑的指挥。明知伤及了对方，道歉的句子却无法轻易地说出口，只得无奈地抬起头，仰望包容一切的苍穹。

 

“不知风舞她，在天堂过得好不好。”

 

铃兰以为自己不会成功岔开话题，转过身却看到青兰惊讶而担忧的双眸。

 

“你在说什么……风舞她不是活得好好的么。四年前搬去蓟城之后，也一直有打电话来……你没有继续和她联系吗？”

 

铃兰的眼睛被填上迷茫的色彩。

 

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黑色的天空，黑色的礼服，黑色的眼睛沉默悼念。画面模糊，随时会毫无征兆地中断。令人窒息的花的香气却清晰得不像是回忆。风中的花瓣绝望地红着，一如将逝去的生命化为灰烬的火焰。

 

“那个不是风舞的葬礼么……奇怪……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想不起风舞的脸呢。甚至想不起有关她的任何事情……我的脑袋，是不是坏掉了。”

 

那个是我们的父母的葬礼吧。青兰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他不愿看到铃兰的眼神变得更加的空洞——他一定是不愿想起吧。父母四年前的离去。然后，还有。眠的离去。

 

“哪，铃兰……”

 

“什么？”

 

“我会搬回家住。”

 

“……不欢迎你的啊。”

 

“那么，这次就当原谅我的任性吧。还有，生日快乐。”

 

“……哦。”

 

谢谢。

 

 

致铃兰·青兰

 

 

经常会忍不住向别人炫耀自己有一个小一岁的可爱弟弟，却又害怕被人提出“带我去见见他吧”。

 

铃兰你，依然憎恨着我吧？

 

因为杀死眠的那个人，是我。

 

今天去到不幸福的店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见到了眠。然而那个人不是眠。他的名字叫薄羽，他只是有着一张和眠相似的脸孔罢了。虽然我会不小心将他的身影和眠重叠起来，但我明白，眠的声音比他柔软得多。

 

眠细心地呵护着我们，从成为我们的邻居的那天开始，到他永眠的那天结束。他是我们父母离开之后唯一的支柱。只有十六岁的他甚至退了学，打好几份工来赚钱照顾你我。

 

父母离开的那天，我看着你流泪，却什么也做不了。是眠带我们三人到家后面的空地里，种下一株蒲公英。说，已经发生的悲伤，只能用快乐来填补。今天许下的心愿，一定会在蒲公英开放的那天实现，所以，我们一起祈祷吧。

 

那一株蒲公英，我时时刻刻挂在心上。今天搬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株希望般的白色。然而，就如已经预料到却不希望发生的一般，它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个时候的我们不知道，人们之所以要祈祷，并非因为信神，只不过是因为双手被铁链束缚，再做不出别的动作。

 

眠终究还是离开了。他是重要的，但是他离开了。仅此而已。

 

你的世界里唯一重要的人走了，我的世界里重要的人只剩下你了。或许是因此，你于我变才得越来越重要到了无法失去的地步，拥有这样一种心情的转变的我，算不算卑劣。还是说，一个人的心里能装重要的东西的空间永远只是这么多，眠从里面走出去了，于是你自然而然变成最重要的了。

 

我想要回到你身边偿还我的罪过。

 

如果，你能再一次快乐地笑，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