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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KKKKlith

6

 

“看，没事吧。”离开乐器行的时候，青兰对虹得意地笑。

 

“真的没事么？我记得你家的门禁是七点吧。”

 

笑容抽搐。青兰的脑门瞬间被画上无数黑线。“不是吧——已经六点五十了！？我得抄近道了！”

 

青兰的声音还悬在半空没有着地，他的身影已经消失于虹的视线，留下虹在原地嘿嘿地傻笑。他转过身朝回家的方向走，两个高声谈笑的女孩从他身边经过。

 

“今天不要从那里抄近道吧！最近那里好象在闹鬼呢。”

 

“不是吧~~~好恐怖……”

 

“而且，听说是很残暴的鬼哦。好象已经有两个人被她杀死了，死状都惨不忍睹呢……”

 

突如其来的对话，让虹停住了脚步。

 

那条小巷。

 

他第一次见到青兰的地方。转学之前的那天，黄昏是橙色及黑色，昏黄的光与影。温热沉闷的光亮被铁丝网过滤，积了厚灰的铁丝网因此变成纯黑。青兰的背靠在上面，中间只隔一层单薄的衬衫，大概会疼。昏暗或明亮模糊了他的发梢，整个人溶解在这片颜色里。时间不支声，影子很安静。

 

虹喜欢上这种感觉，所以转学后见到青兰的瞬间，就决定要成为他的朋友。

 

女生们谈话的声音逐渐远去，虹被恐惧钉在原地。回过头想叫住那两个女生问个究竟，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时间在关键的时刻忘了开口。狂风卷过，于是时间忘了要说什么。

 

 

6

 

青兰走在幽暗的小巷，每走一步，都有幻听般的回音。他没有在赶路，而是渐渐放慢脚步，直到停下。“拜托你出来好不好，我很讨厌被人这样跟着。”

 

没有回答。青兰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低下头继续向前走。那人，或者说那鬼，才终于现了身。

 

“对、对不起……”

 

不过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话没说完，便开始哭，青兰突然觉得内疚。他原本打算这次不再心软的，因为身体的某个角落有隐约不祥的预感。这种微妙的感觉却总是惊人的准确。曾经有两个给他这种感觉的死灵，哭得撕心裂肺地求他，青兰相信了他们而不是自己的直觉，结果却几乎被抢走了身体。那时的青兰想其实就那样死了也没有关系，那些死灵一定比他更渴望生命。但现在青兰并不愿意随随便便就放弃生命。

 

因为那样的话，虹那家伙又得哭个不停了吧。一点男生的样子也没有。

 

然而眼前的不过是个这么小的女孩，青兰忍不住放下了戒备。“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就直说吧。干嘛哭得跟故障了的喷泉似的。”

 

青兰不自在地揉揉头发，女孩红着脸破涕而笑。“我叫露语……”

 

“哎哎，自我介绍免了好不好，说你要我帮什么。”

 

“我，我想见妈妈……”

 

青兰的眼中闪过瞬间的黯然。母亲。这个名词已经让他感到陌生。

 

“……要借身体么？”

 

应该没这个必要吧。但愿没这个必要。青兰暗自祈祷。

 

“……恩。”

 

青兰叹了一口气。其实他不喜欢被死灵附体的感觉。他人的灵魂进入的时候，他会先陷入一片黑暗，那里没有声音，只有寂寞的恐惧。再次看得见时，世界却陌生起来，听到的声音，看到的画面，都完全没有了真实感。整个世界丢失了应有的样子。死灵离开他的身体的时候，更有身体被撕碎般的剧痛。青兰觉得每被附一次身，他的生命就被蚕食了一块，终有一天会被啃得只剩下白骨。

 

但那些不是最让青兰讨厌的事。他最讨厌的是当别人的灵魂占据自己的躯壳时，他就会看见那个人的过去。而且，只能看到在那个人身上发生过的，最痛苦的事。看到多少个笑容，变成了多少个刻在心脏上最毒最痛的伤，残留在每一滴血液里，无法化作眼泪流下蒸发。让他不得不怀疑，其实世界里的痛苦都雷同，非属巧合。

 

“那好吧。露语你……”

 

“青兰——！！”是虹的声音。“不要把身体借给她！她……她是杀了两个人的恶鬼！”

 

青兰的脸突然惨白。他感到身后的露语放出可怕的杀气。写满血腥味的杀气，却夹杂了缕缕花的香气。“竟然……竟然说我是恶鬼！”

 

青兰的眼前一片漆黑。露语强制的侵入使头剧烈地疼痛起来。他费力地维持着意识，模糊地听到露语用他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喊，

 

竟然说我是恶鬼，竟然说我是恶鬼……

 

所有的时间或空间都变成一团混沌。他的右手握住了什么东西。青兰绝望地意识到，那是一柄刀。他开始耳鸣，或许是作为逃避。然而虹绝望地喊着他的名字的声音却残忍的清晰，无情地侵蚀耳膜。

 

青兰在最不愿意的时候复了明，第一眼即是满目腥红的血。他看到自己手里的刀刺进虹的胸口，然后拔出来，然后再一次刺下去。而虹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

 

命运的线条长到无限大，却容不下一毫米的误差。一直竭力地维持着平衡，但终究还是出了错。

 

青兰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感觉是划过脸颊的冰冷的泪。那不是青兰的泪，他早已流不出泪。那是露语的泪。青兰能看到她的回忆。那里没有什么温柔的母亲，有的仅是一只恶鬼。青兰接触到脖子上冰冷的双手残忍的力度——露语，是被自己的母亲掐死的。

 

右手里的刀折射出锋利的光，切割在眼睛里，会渗出血般的疼痛。绝望了这个世界，却悄无声息。或许光之所以沉默，仅仅是因为无法开口说话。

 

“露语……虹已经死了，你还想怎么样……”青兰的喉咙剧痛着，声音干涸。

 

右手突然停止了动作。露语从他的身体脱离出来，跪在地上。除了散乱的眼神和扭曲的笑容，什么也没有。

 

“死了……？怎么会的？露语又做错事了么？又要惹妈妈生气了么？”

 

青兰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如何去怪罪眼前这个已经死去的人。

 

曾经拿来当幌子的拒绝与他人交往的理由，此刻却成了真实。是自己接受了虹友谊的邀请，造成了他的死亡，绝对的必然条件。

 

眼睛一阵剧痛，黑暗以大雨倾盆的姿态降临，迅速漫过青兰的脚踝，膝盖，腰，直至全身。光明再度降临时，露语已经从视野里消失。青兰意识到，并不是露语离开了，而是他的眼睛坏了。再也看不见那些令人生厌的东西了。

 

花曾在眼中短暂开放，却只铭记了颜色。曾经以为，即使再大的雨砸湿了全身，也依然能够安心地笑。因为虹会马上跑过来为自己撑伞焦急地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然而这把红伞已然被雨砸碎。

 

虹是被自己害死的。用手杀了他人的人被定义为罪人。动机或理由，与罪无关。如果没有心软，如果听了虹的劝，他就不会死了。可惜如果，仅仅是假设。

 

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关心自己的人，终于也离开了。还要如何原谅自己，原谅已经没有必要。

 

青兰跪倒在地，泪水滂沱地落下，雨声漫长。再一次抬头时，四周已经只剩黑暗。黑暗的尽头，一间店里透出微弱的光。

 

那是不幸福的店。

 

虽然没有人告诉过自己，但青兰就是不可思议的知道。那间店，一定是唯一可以帮助自己摆脱痛苦的存在。

 

 

7

 

一间冷冰冰的店。虽然打着橙色的灯光，却依然无法掩盖金属家具银色的、寒冷的气味。

 

“欢迎光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店主薄羽。发生在您身上的事，以及您的感情传达到了我这里。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开口说话的店主有着十七岁上下的样貌，漫长的灰色刘海隐约遮挡金色的眼眸。他示意青兰在沙发上坐下。青兰这才留意到沙发上坐着一个水蓝色头发的男孩，正朝他点头示意。他想回以微笑，泪水却不遵从意志地决堤。也许是一下子流了太多眼泪的缘故，双眼被割开似的疼痛。

 

“我一直讨厌自己的这双眼睛，因为它能看到我并不想看到的东西。现在它终于变成普通的眼睛了，为什么我却……”

 

泣不成声。脑海中虹的笑容被蒙上惨淡的纱，无论如何用力也回想不起那些过去的幸福心情。

 

曾经成就了过往，是否已经遗忘。为什么总是忘记了想要铭记在心的点滴，却对渴望忘记的所有念念不忘。

 

“那么，你是想恢复眼睛，见到那个叫虹的咯？”薄羽“砰”的拉开易拉罐环，冰凉的纯净水从喉中划过。青兰抬起头，然后低下。

 

“我也不知道……”

 

薄羽把冰水一饮而尽，重重地扣在桌上。他讨厌这样暧昧不明的懦弱。

 

“喂，薄羽。招待顾客要礼貌一点才对吧。”

 

这么说着，那个水色头发的男孩走到青兰身边坐下。他没有看向青兰，而是看着落地窗外的远处。

 

“为什么会看不见死灵了？难道不是因为你不敢见到虹么？“

 

青兰的神情在一瞬间里变得痛苦而不安，干扰了说话声。“我，我为什么会不敢……”

 

“为什么？你自己明白的吧。”

 

青兰紧紧地咬住嘴唇，没有说话。男孩转过头，冷冷地望着用双手埋住头的青兰。

 

“因为你知道虹不会原谅你。”

 

青兰猛地抬起头，与男孩四目相对的时候，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虹才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会？他这么喜欢你，相信你，却被你杀死。”和青兰的声嘶力竭相比，孩的声音平静得残酷。

 

“不是的！！虹他一定还是相信我的！他说过我和别人是不同的！”

 

青兰的声音声声绝望，男孩冰冷的表情却缓和下来。

 

“看，你明白的，不是吗？那就别再逃避了。”

 

青兰安静下来，泪光折射出的绚烂的明亮，随意地散了一地，昏暗顿时明亮。

 

“青兰……”

 

——青兰，陪我去公园转一圈吧。

 

——青兰，这是你的冰淇淋。

 

——青兰，大家周末要一起出去玩，你也去吗？

 

——青兰……

 

青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是他以为再也听不到了的，虹的声音。他回过头，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虹却笑得一如往常。

 

“你没事吧，青兰？”

 

果然是那个笨蛋才会讲出来的话。青兰皱着眉对虹笑。不知不觉间，窗外的黑夜已经燃烧殆尽，白日倾泻而下。

 

“笨蛋。我当然没事啦。有事的是你吧。”

 

“嘿嘿。”虹像往常一样傻傻地笑。一瞬间里青兰有了和虹前世里便相识的错觉。那个永恒了的瞬间里，眼神错过了时间，言语忘记了誓言。

 

“那，虹。其实那个下午，我骗了你。”

 

“咦？”

 

“就是，你外公的事啊，我瞎编的。”

 

“咦——怎么会！妈妈她去参加葬礼了啊。”

 

“女儿当然会去参加父亲的葬礼吧。”

 

“……怎么这样。”

 

“能原谅我么？”

 

“恩。当然。”又是虹牌的傻气微笑，笑急了青兰。

 

“这样也能！？”

 

“青兰你这么做一定有你的理由吧。”

 

“笨呐！你也太滥好人了吧！我的每句话你都信么？”

 

“啊？”

 

“我是说，刚刚是骗你的啦！那天下午说的才是真的。”

 

“哎？你耍我！”

 

青兰嘿嘿地笑，心想这还不够呢。“就是说，这句话你相信了咯？”

 

“唉——？我头都晕了。”

 

“啧啧，笨是没药治的啊。幸好像你这样的笨蛋一定会去到天堂吧。否则就你这德行，非被骗死不可。”青兰皱着眉微笑，伸出食指想如往常一样点一下虹的额头，却发现已经接触不到对方。两人都安静下来。青兰掩饰不住忧伤的表情，虹则嘿嘿地笑，一如往常。

 

“……虹。”

 

“恩？”

 

“还能见面么？我们。”

 

“大概……不能了吧。”

 

“是嘛。”青兰垂下头苦涩地笑，青色的刘海挡住了他的眼睛。其实他也明白这个答案，也明白虹这样的笨蛋即使是在这样的场合也一定不会撒谎，胸口沉闷的空洞感却依旧挥之不去。“到那边之后可别再这么容易相信人了。难免会有不太好的人混进天堂的吧。你要多照顾自己一点，因为——”

 

因为我即使死了，也去不到天堂的。我再也陪不了你。对不起。

 

“恩。我明白的。别人和青兰是不同的。”

 

“……笨。”

 

眼泪跌落下来，再次砸痛了青兰的手背。

 

 

0

 

虹消失了。没有柔和绚烂的光道别，只是从青兰模糊的视野渐渐淡出。

 

愿意用与自己的素昧平生去换与逝者的朝夕相处，却连这样也不可能。

 

那些离开了的人，没有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