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望父母，说着闲话时门口传来一阵拐杖杵地的声音，虚掩的门就开了，一个长者就上了堂屋。我也是赶快起身让座。可她说：“我坐这点（这里）。”然后，一屁股落在楼梯脚放着的草墩上，背靠着柱子，把拐杖置于一旁。

    这就是五奶，每次回家总要碰到她。母亲说只要听到那拐杖落地的声音，就知道是她来了。她刚坐定，母亲就拿那拐杖给我看，说是很特别。我一看，果真如此。整根锃亮，雕着花纹，扶手是虎头状，从中间扭开，一把锋利的三棱剑就拔出来，说可防身。母亲说这是五爷留下的。五爷一生坎坷，先当滇军，后在吉林起义，朝鲜战争爆发了又当志愿军，转业回乡一直是大队总支书记，起起伏伏。按正常年龄退休，过了些年又有政策给了个离休待遇，每月3000多元。在农村，很让人羡慕。但母亲说，实际离休工资只拿了一个月，住了一次医院，就走了，很突然。不清楚眼前这根拐杖来自何处？

    五奶其实年纪与母亲同岁，今年刚好80岁，而我父亲有86岁。之所以叫她五奶，是在家族中的辈分比母亲大一辈。母亲叫她五婶，我们就她五奶。与前几次见到她得情景相比，五奶显然老了许多，一脸木然，右眼还睁不开，说是得了白内障，喘气时嗓子里总是呼噜噜响，像打鼾的声音。说话因此很费力，她就因此很不说话，就那么靠着柱子坐着，微闭着左眼，使嗓子里的声音响得更顺畅。

    母亲嘴闲不住，虽然也有老年病，但耳聪目明，就会讲讲五奶的事，也是我知道了五奶近几年来的情况。自从五爷走后，五奶就很孤独，原本一起玩得好的老人们，一个个都疏远她，嫌弃她，不再与她交往。母亲说一个巷子里的老人本是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她一来就一个个起身离开。我问母亲这是为什么？母亲说还不都是视利眼，五爷在势时捧着哄着，巴不得去舔人家屁股，才离开就看不上人家。

    “农村人，一辈子住在一起，磕磕绊绊，哪有那么清净？不像你们单位人。”母亲叹道。接着讲了一些具体的事。五爷走背运那些年，五奶跟着吃了不少苦，被划入五类分子之列，常挨斗，有时还挨打。

    母亲讲到这里的时候，五奶微闭的左眼突然睁开，呼噜噜的声响没有了，吃力地说谁打了她两个巴掌，谁踢过她一脚。说了又不再言语。母亲说看她都记着这些事，不时地讲，人家就忌恨了，咋还与她玩？没有人与她往来，她便成了我们家常客。

    我们兄弟都在外，她一来，父母还多了一个说话的伴。但忌恨她得人还不时责怪母亲，说是咋总亲近她。母亲回答：“她是我家长辈，不亲近她还亲近哪个？再说她是来我家，有没有到你家，咋就管得那么宽？”人家才不再说了。

   “人老了很可怜，外人来欺，自家人也不理你。这是过得哪样日子？”母亲说这话时看了五奶一眼。五奶仍打着呼噜，把那根拐杖抱在怀里。

    母亲说的自家人不理，说的是她与几个子女的事。五爷走后，作为农村干部遗属，五奶可从政府那里拿到每月600元的养老补助。原先这笔钱领来，就分给了子女作为伙食费，她就吃轮饭，这家一月，那家一月。可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她不再接受这种方式，又一个人生活，也不把钱分给子女。本来这很合理，但子女们有了意见，是为钱。

    母亲说她曾相劝，让五奶把五爷留下的钱不管多少，给子女们都分一点，就不会生气了。五奶说只要还活着，一个也不给。给了，以后就不会有人管。“你五奶犟！”母亲说。

    五奶因此就很少进子女家的门，子女们也少来探望。这种家事，尤其是农村的家事，听着都有理，还真讲不清。母子之间因家庭矛盾反目的，还真不是一家两家。

    这时候天突然有些暗，打了两声响雷，落下几滴雨。这是晚秋之雨，雷声大雨点小，只那么几分钟，太阳又照下来了。五奶睁开左眼，看看我们又看看天，就杵着拐杖站起来，说要去做饭了。我们要留她一起吃晚饭，她不肯，说上午做得饭还有的，不能浪费了。她出了门，拐杖触地的声音重又在巷子里响起，缓慢的，但节奏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