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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生代散文大展(90后卷)》:不曾关闭的窗户(外二篇)

(2019-01-01 10: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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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生代散文大展

90后卷

不曾关闭的窗户

范宇

失踪在山头的坟墓

《中国新生代散文大展(90后卷)》:不曾关闭的窗户(外二篇)
《中国新生代散文大展(90后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19年1月出版,当当网有售:http://product.dangdang.com/26445451.html

不曾关闭的窗户(外二篇)

文\范宇

涛涛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是谁。十多年来,涛涛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甚至连一个简单的微笑也没有。

每天他出去了,涛涛就趴在一堵矮墙上,半天也不会动一下。这堵墙是专门为涛涛修筑的,隔墙大概一米五左右的地方,便是窗户;窗外有一条铁路,铁路背靠着一座山。日子于涛涛而言,就是听听偶尔飞驰过去的火车,除此之外,便是对着对面那座山,痴痴地发呆。窗外无论是风雨还是阳光,是春花烂漫还是落叶漫天,涛涛都只有一个表情。

没有人知道涛涛的世界是怎样的,或绚丽,或苍白。

或许,连他也不知道。

他总想敲开涛涛极度自我世界的大门,可那扇门都被他敲凹陷了,就是没人应声;他也试图打开一扇窗,可他找遍了四周,只有高高的围墙,不见窗户的踪影。

没有办法,他只好在涛涛或许弄不明白的世界里,扮演一个爸爸的角色。

他叫王为民,是我初中语文老师,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刚认识他那会,完全想不到他还有一个弱智的儿子。不只是我,恐怕同班的五六十个同学,也没有人能够想到。

在学校,他的脸上常常抹着微笑,一点也不做作,很真诚。上课时,也很少严肃认真,总是在幽默风趣中传授知识。同学们也都不怕他,常常和他开玩笑。在众多同学里,好像他又最喜欢我。初三住校时,他有晚自习,回不了家,也一定要和我挤在一张床上。

后来,我问过他:“当时,为何会对我那样偏心?”

他的回答特别简单:“因为你单纯。”

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真是很单纯,喜欢玩,喜欢疯,不爱学习,却因脑瓜子好用,成绩还不错。或许,他在我的身上看到了涛涛在这个世界的投影。

这时,他心里应该有了一丝安慰:原来涛涛的世界不是苍白,而是单纯;单纯有什么不好,不食人间烟火,不必陷入人生的种种悲剧,甚至也不必有什么恐惧,因为涛涛到离开那天也不会明白“死亡”的含义;甚至单纯的范宇也会因为长大而变得不单纯,可涛涛不会,涛涛是永远长不大的男孩。

当然,涛涛的情况,我们学生鲜有人知,学校的老师们却都是知道的。

可就是谁也不说。

后来,我还是知道了。

不过,我所知道的,永远也只能是冰山一角。但这冰山一角,已足以让我在苍茫的夜里,暗暗感动,默默流泪了。

得知涛涛的病情后,有人劝他找一个浓雾的早晨或没有星星的夜晚,再寻一僻静处,把涛涛扔掉。每次有人这样劝他,他总坚定地回道:“绝不。”涛涛似乎也被他坚定的言语吓着了,躺在他怀里,手和脚不停地伸缩乱蹈。但涛涛没有哭,涛涛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哭”;哭对涛涛来说,实在太难。

涛涛没哭,他却哭了。

此刻,在他的意识里,世界上最疼痛的事情不是眼泪横飞,而是根本不会流泪。

生活好像不允许他流太多的眼泪,这点,他比谁都明白。

在四川,最好的医院,非华西莫属。于是,他带着涛涛去了华西治疗。吃药、输液、针灸,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涛涛却没有半点起色。家里的积蓄一天天少了,连妻子也劝他,算了吧。他也知道像涛涛这样的情况,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可他对妻子的回答仍像当初一样坚定:“不。”

然而,不算了,又有什么办法了。家里积蓄用光了,开始四处借钱,到了后来,实在是再也借不到了,他只好带着涛涛出院。

出院了,涛涛的治疗却没有被放弃。只要他听人说起哪里有专治涛涛这样的病的江湖术士,也会带着涛涛千里迢迢地赶去。即便他心里清楚很多都是骗子,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的脚下便能延伸出千万里行程,所以一次次看见一个爸爸牵着一个痴呆的儿子奔赴在远方的路上,风尘仆仆,形单影只。

后来的后来,他才终于死了心。

他死的是药物治疗的心,心理治疗和锻炼治疗的心并没有死。

给涛涛讲童话故事成了他每天晚上的必修课。《丑小鸭》、《卖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儿》、《皇帝的新装》、《灰姑娘》、《白雪公主》、《小红帽》……一个又一个童话故事从他的口中飘进涛涛的耳朵里。涛涛听没有听懂,他不知道。他熟记的童话故事讲完了,又去阅读新的童话故事。到今天,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能讲出多少则童话故事了吧。

讲着讲着,涛涛就睡着了。涛涛熟睡的样子,最让他喜欢与安慰。看看涛涛纯真的脸,轻吻一下额头,满足地笑笑,关上灯,合上门,而后去书房准备第二天要讲解的课程。书桌在窗边,窗外是数不清的窗户。很多时候,窗外那些窗户里的灯都灭了,他书桌上的台灯还亮着。

这盏亮着的灯,照亮了墨黑的夜空,也照亮了许多人的夜路。

他所任教的学校在乡下,离他居住的小镇差不多有五公里路程。早上出门,一般要到下午六点左右才能回家。

每次到下班时间,他总是第一个冲出校门,然后一边走,一边等车。同事们心里都明白,他着急的是家里的儿子。

一回到家,放下公文包,他就要牵着涛涛出去散步。小镇是百年古镇,还残存着一些明清及民国时期的老房子,有着天然的沧桑。黄昏很美,那些晕黄的光静静洒在斑驳的木门上,时光静悄悄的,了无痕迹。

涛涛走起路来,踉踉跄跄的,走不稳,他必须时刻牵着。他走在前面,涛涛走在后面,走得很慢,连夕阳的影子也追赶不上。小镇的居民早已熟悉这对父子的背影,从他们背后很轻松就超过去了。认识他们的,轻轻回过头,打个招呼,而后很快便消失在望不见尽头的小巷深处。很少有人愿意多看涛涛两眼,痴痴呆呆的脸的确不太漂亮。

夜幕渐渐拉开,他牵着儿子慢慢往回走。

这一走,便是十二年。

毕业几个月后的一天,我买了点水果去看他。

他见到我一脸的惊喜,连连招呼我进书房坐下。我们聊了许多话题,独独6t4没有聊到他弱智的儿子。他不提,我也不好问。隔壁房间不断发出“嘟嘟嘟”的声响,我心里明白,那便是涛涛。或许“嘟嘟嘟”便是涛涛与这个世界惟一有声的沟通。

只是,我们都听不懂。

在和他聊到的众多话题中,关于人生的最多,但我却对他大学时光的讲述,印象最为深刻。当然,这与我后来知道的一系列人的人生轨迹有关。绕来绕去,最终还是逃不出人生的话题,在他这儿,好像人生是一种宿命,无论怎样回避,也避不开。

我看了很多他拍摄于大学时期的照片,年轻帅气,充满了青春的张扬与活力。他告诉我:那时他的吉他弹得不错,最拿手的是《爱的罗曼史》,同学们都喜欢听,甚至还有老师要跟着他学习,不答应都不行。他也写诗,诗写得也颇有味道,发表了不少,有什么晚会,女生们必定朗诵他的诗歌。为此,很多人,都料定了他的前途一片光明。

可最有前途的他,却成了最没有前途的人。

多年后的某天,我又去看他。他给我看前不久同学聚会留存的集体照。照片背面有其与会同学的姓名、职业,以及联系方式。我着重看了一下职业,有的是市委书记,有的是大报主编,有的是教育局长,有的是中学校长,还有我认识的著名诗人陶春,再差一点的也是教导主任,唯独他,仍是一名最最普通的教师。

最该为事业奋斗的十二年时光,他都倾注在了涛涛身上。

我很想问问他,值吗?

可我终于没有问。不用问,我也知道答案。

念高中那会,与他的联系没有中断,反而越加紧密。

我所在的中学就在镇上,离他家不远,步行,只需三五分钟。周末,偶尔我会去陪他说说话,或是借两本课外书。我今天的大部分文史知识储备,便来自于他那个小小的书房。平心而论,没有那些借书与还书的时光,我在写作的路上,不可能走得顺畅而迅速。

稍稍有点时间,他会练习书法。楷书、行书、隶书、草书,他都练,并且已写得很不错。他会给我讲书法的一些基本知识,各种字体的特点,还延伸到书法家的生平,比如颜真卿、王羲之、米芾、赵孟頫等。他也让我学习写书法,可因为功课的缘故,最终也只停留在极其初级的笔画上面。

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那么多字体里,我偏爱行书。”

我问他:“为什么?”

他却沉默不语,点上一支烟,转而看向窗外,窗外除了那些紧闭的窗户,什么也没有。过了好一会,他才又开口说话,话题却已不在这上面。

在漫长的历史中,写行书的高手不少,代表人物有王羲之、赵孟頫、文征明等,几乎都遒健飘逸、行气流畅。而他的行书我看过不少,虽也算得上行气流畅,却飘逸不够,好像有点逼仄的感觉。

那点逼仄的深刻意义,以及他为何会喜欢行书的缘由,我都很快就弄明白了。他人生的坎坷与压抑,决定了他行书的不顺畅;而他又极度想摆脱这样的困境,以达到一种近乎于庄子的那种逍遥状态,于是最爱行书。

我不知道行家会如何评价他的书法,至少我很喜欢,不为别的,只为那行书里能寻见涛涛的影子,以及最真实而深刻的人生。

很奇怪,学校那么多老师,唯有他和学生走得最近,交情最深。学生毕业了,常常会去看他。或许,我们便是行在书桌上那盏台灯照亮的夜路上的那许多人。那盏台灯,没能照亮涛涛的人生,却点亮了我们这些学生的理想。

好像他的名字早已注定这场指引,“为民”,“民”即是我们。

有时我去他家,会正巧碰上有他的学生在。每次,他总会留下学生吃饭,学生原本执意要走,后来抵挡不住他的热情,又只好留下来。说是吃饭,其实重点不在饭上,也不在菜上,而在酒上。

他喜欢喝点酒,酒量却不是太好。好几次,有学生来了,他会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喝酒。我不太喜欢喝酒,但只要是他叫,从不拒绝。其中的缘故,大概与他的人生有关,与涛涛有关。

“人有人品,酒有酒品。”这是他常说的话。他喝酒很豪爽,倒满一杯,很少不一口干掉的。我在场时,通常会连忙劝阻:“慢慢喝,慢慢喝,喝急了不好。”结果我话还未说完,酒杯早已空了。只要他端起酒杯,便立即显得豪气磅礴,以致我也受到感染,从不耍假,总一口一杯,干下。

有次,来看他的学生很多,他特别开心,竟接连喝了好几杯。

好像喝酒于他而言,带着某种深刻的倾泻与宣示。

倾泻什么?又宣示什么呢?

倾泻生活中的种种困苦与压抑;宣示生命的存在与希望。

只可惜,我们喝酒时,涛涛常常被锁在隔壁的房间里。爸爸喝酒时的那种状态,涛涛一次也没有看见。

即便看见了,又能如何,他的坚守与父爱,涛涛怎么也不会明白。

至少,我们不懂得涛涛的明白。

今年年初,他从乡下的初中,调入我曾就读的高中,也就是他家隔壁的那所。

如此,他照顾涛涛就方便多了,至少少了许多奔波。

听到这个消息,我也高兴了好久。

就在半个月前,我从兰州回到镇上,又专门去看他。我叩开他家门时,他正在打扫涛涛拉在客厅的粪便。他让我先找地方坐,我说没事,站一会儿也行。这让我很具体地看见了他最日常的功课:他先用卫生纸包裹大部分粪便扔进垃圾桶,再用炭灰洒在上面,接着用扫帚扫掉,最后再用拖把拖干净。

那么多年,这样的动作,他重复了多少次?

我不知道;他不知道;涛涛也不知道。

随后,他把涛涛带进卧室,锁上门,又领着我去书房说话。

进书房我才想起,我给他带的礼物。这次我带来的不是水果,也不是烟酒,而是一本书,余秋雨的新作《何谓文化》。他看了看书名,迟疑了一下,显然被这个像问句的书名镇住。他天天讲着文化的部分,那么文化又是什么呢?

他一时想不明白。

在我看来,文化对于他而言,很复杂也很简单,复杂到谁也无法概括,也可简单到用《何谓文化》里的一个重要部分来回答。哪部分呢?正是“生命的回答”。而其中《谢家门孔》一文,又最贴切。《谢家门孔》讲的是著名导演谢晋,还有他的儿子;谢晋有四个儿子,其中三个都是弱智。我最初读时,读了几段,便开始流泪,一直到结束,泪水也还止不住。

我把书递给他,让他先看这一篇。他翻开,立马开始阅读,读了几段便再也读不下去了。只哽咽着重复一句话:“太惨了,太惨了……

接着又补了一句:“谢晋比我坚强。”

讲完,便点了一支烟,又把头转向窗外。不再说话。

我趁机去上厕所。去厕所要经过涛涛天天呆望的那扇窗。我经过时,涛涛正痴痴地望着对面的那座山,而山默默无语。

原来,涛涛和爸爸的窗户都不曾关闭,爸爸的心可以飞出窗外,涛涛却不可以。涛涛不曾关闭的窗户,于爸爸而言,却始终关着,亦或根本不存在,有道门,却怎么也敲不开。

两扇不曾关闭的窗户,是怎样一个世界,我已明白。

 

失踪在山头的坟墓

上山的路并不好走。父亲提着装有鞭炮、黄纸、香、蜡,以及白酒、刀头的篮子走在前面,在略微刺骨的寒风中,背影显得有些苍凉,好像雕刻着几十年的风霜雨雪。我走在父亲后面,而妹妹紧跟着我,三个人在寂寥的山头上如同掉队的蚂蚁,踉踉跄跄地寻找着一些重要的迹象。不同的是,掉队的蚂蚁寻找的是它们的生存伙伴,而我们寻找的则是祖先们的遗存。

山路的两旁长满了枯黄的杂草,有的甚至超过半人高,将狭窄的路面覆盖得严严实实,要不是父亲凭着对山路几十年的熟悉程度,人走在其中,有时还真不知道脚该往哪里放。不只是路上,从路两边向更远处望去,不少庄稼地里也长满了参差不齐的杂草。土地荒芜了,整个乡村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满目疮痍,将一场人间悲剧演绎得淋漓尽致。

走在前面的父亲,轻叹了一句:“哎,村庄太安静了,静得四野都弥漫着死亡的味道。”

父亲的叹息,正是乡村的心声。

从某种程度而言,静是乡村区别于城市的最大标志。城市将空间与时间都交给了喧嚣,好像一切的物质与精神财富都离不开喧嚣的鼓噪。而乡村从来都是安静的,哪怕是偶尔锄头锄地时不小心碰到了鹅卵石,那响声也是清脆一瞬,很快便完全消解在乡村巨大的时空之中了。过犹不及,过分的安静对于乡村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因此,无论多么安静的乡村也需要人的呼吸去点缀,有时点缀看似不起眼却不必可少,少了,整体的生命便充满缺憾而显得不完整。

过分安静的乡村,让人不禁打几个寒颤。那些冬日里最平常不过的雾气,似乎也带着一点生凉的味道,直抵乡村脆弱的内心。雾气成了巫气,天空与大地皆笼罩其中,造成一种死气沉沉的氛围。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正与死亡有关。但我们心里的死亡与乡村正笼罩着的死亡气息并不是一个概念,我们前往的死亡之地,是活着的某种见证。换句话讲,活着是这些死亡的一种延续,而不是替代。

相信在乡村长大,或有着乡村生活经验的人,从父亲手中的篮子早已猜出我们的目的。一点不错,我们要造访的,正是那些静卧于山头的坟墓。

——这是每年春节前几天,我们的必修课。

上坟的人并不多,从久久才响起一次的鞭炮声中可以明辨。这与十几年前的境况完全是天壤之别。

那时我差不多八九岁的样子,到了年关,便少不了要跟着祖父上坟。少年的心态对待上坟,一点也不严肃,反而有几分游戏的成分。上坟几乎是每户人家一年到头不可怠慢的事情,因此山头交织着鞭炮的响声与孩童的嬉笑声,好不热闹。冷落了一年的坟头,此刻也不显得寂寥与寒碜,在火药味的青烟中,一场没有组织却不约而同的盛大祭祀活动正有条不紊地在乡村的大地上演。

像祖父般年龄的老者,是这场祭祀活动的主角。祖父对祖坟的熟悉程度让年少的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让我想象过有一天会像祖父一样在耄耋之年如数家珍地面对那些散落四野的祖坟。祖父一边烧着黄纸,一边对我讲解坟里住着的是哪位先祖,并会念叨一些请先祖灵魂回家的说词,除此之外,还会时不时穿插一两段关于他们的故事。当然,这一切,我都是陌生的。我所关心的是,鞭炮声到底能够在山谷回响多久;我所好奇的是,坟里住着的人能不能听到祖父的心声。

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一座又一座坟前,都弥漫着火药和黄纸的味道。这味道持久而弥长,至今也还回荡在我的脑海里,偶尔浮现出来,仍然浓郁得散不开。祭拜完所有祖坟,差不多一下午的时光就没了。此刻,祖父的脸上满是安详,像是完成了人生中一件比天还大的“大事”。当冬日黄昏微寒的阳光慢慢从山头沉下去时,我跟在祖父的身后回家,而被我甩在身后的是,一座又一座重新陷入荒凉与孤寂的坟墓。

后来,我曾经在心里反复地问过自己:“祖父为何会将那些对现实意义并不大的祖坟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要年复一年地带着儿孙无一遗漏地祭拜呢?”

那时的我,根本想不明白这样的问题,即便有人跟我解释,相信最终也只能是徒劳无功。唯一的答案,只有漫长的人生时光能够回答。

如今带着我们前往祖坟的早已不是祖父,而是我逐渐迈向苍老的父亲。尽管父亲在乡村呆过三十余年,但十多年的城市生涯,早已让父亲对祖父曾经视作“大事”的坚守有些陌生了。当妹妹问起一些坟墓里住着的是谁时,父亲开始变得慌乱起来,只能凭着一些零散的记忆,拿出一些连自己也无法信服的猜测。城市对乡村某种消解的力度,从父亲身上看来,真是不可小觑。十多年的城市生涯轻而易举便将三十余年的乡村记忆消解得七零八落,着实会让心底还留存着一些乡村情结的人感到悲哀。

父亲身上发出的信号,于乡村而言,是危险的。

之所以危险,缘于父亲并不是乡村的个别存在,而是一代人的缩影。整个群体的某种缺失,便很可能导致乡村不可逆反的致命性衰败。当父辈们也快要分不清某些祖坟时,我这一代早早逃离乡村的人,对于祖坟的陌生程度更是可想而知了。我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总有一天,我的儿子或孙子,会连通往祖坟的路也无从找寻。到那时,乡村的遗传密码,或许早已被高速的城市化进程篡改得面目全非。

如果真是那样,现在面对这些还隐约可辨的祖坟,我忍不住反问我们自身——

乡村荒芜了,我们会身处何方?

而我们的祖先又将安放在哪里?

面对曾经熟悉的乡村,我常常沉默不言。除了沉默不言,我似乎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抚慰被失落长期困扰的心灵。

这或许是乡村与我的共同沦陷。

当然,不仅仅是我,我也仅仅是一代人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而已。我与多数同龄人一样,常年漂泊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之间,远离着乡村曾经给予的那份温度,久而久之,乡村温度便成为了怀疑的对象——是乡村的温度消失了,还是我们自身感知乡村温度的功能退化了?我以为,两者都有:乡村的温度很大程度具有人的因子,为了生计,大家纷纷逃离,乡村自然也就失去了原有的温度;而我们被城市冰冷的面孔与行为方式所裹挟的感官系统,也逐渐退化。最终造成的结果便是,生活在城市的乡村人对乡村的眷恋情结一点点丧失,久而久之,自然对乡村的一切都变得无所谓。

乡村心里应该明白,近十几年来的人员逃离,往往与黄河泛滥所造成的水土流失一样,是严重而无法挽回的。乡村的青春早已在一次次的逃离行动中消失殆尽,如今留给乡村的无非是苍老与叹息。随便走进一个乡村,最常见的是步履蹒跚的老者,他们是乡村最后的守卫者,也是那些祖坟最后的诠释者。而如我辈这样的年轻人或再长一辈的中年人,乡村再也没有能力挽留,而那些祖坟也再也不知他们的去向。

正如多数出走乡村的漂泊者那样,我也差不多一年回不了几次乡村。有时,迫于某些不可抗拒的因素,每年到了年关时,才会回一趟老家。不知是不是由于我平常写作的缘故,对乡土情结的理解似乎要深一些,或对先辈们的那份情感要细腻一些,还不忘跟着父亲去知道的祖坟拜祭拜祭。而更多年轻人则是将一年到头仅有的一点与乡村相处的时间耗费在牌桌上,甚至来不及看看与自己一同长大的花草树木,更不用说去拜祭那些隐匿于山头的祖坟了。那些坟前的鞭炮声越来越沉闷、微弱,有时年轻人搓麻将的声响都可以将之盖过。

这是乡村的悲哀,还是祖坟的悲哀,亦或是我们的悲哀?

我曾问过与我一起长大,却先于我离开乡村的堂哥,还记得跟随祖父祭拜的那些祖坟的位置吗?

堂哥把头埋得低低的,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连连摇头。

其实,我们这一代人,谁又不是为了一代人的梦想逃离乡村,从而遗忘了那些祖坟呢?但梦想背后所付出的代价却是乡村承受不起的,不仅仅如此,梦想的结果也是我们自身无法接受的。加拿大作家道格·桑德斯写道:“落脚城市流回乡村的金钱、知识以及受过教育的回归人口将促使乡下地区的出生率下降。”我想,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有乡村的逐步衰败作证。为光耀乡村门楣的逃离者,最后为乡村带来的却并不是荣耀,正如作家蒋方舟写道:“农村人来到城市,丧失的是世世代代的平静生活,换来的则是一代梦想的流失。”可乡村的平静被打破与否,早已不是乡村或乡村人能够自己做主的事情。乡村人面对的“回不去的故乡和无法落脚的城市”难题已然成为所有人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而面对这一切,那些荒芜的祖坟,也只能在漆黑的深夜里默默流泪。

我不知道,当我们有一天彻底遗忘了那些隐匿于山头的祖坟时,我们到底还会剩下多少乡村的情结?

或许,剩下一些;

或许,消失殆尽。

台湾诗人余光中有一首耳熟能详的诗作《乡愁》。这首诗,几乎成为当代多数华人表达浓郁思乡情感的首选,甚至许多没有任何教育背景的漂泊离乡者读及,也常常是泪流满面。《乡愁》有一节是这样描绘乡愁的——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诗人选择“坟墓”作为承载乡愁的意象,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考量。坟墓里面住着的是诗人的母亲,而坟墓也就是诗人无可回避的祖坟。正因无可回避,那么就注定,当诗人用艺术的语言将之抒发出来时,便将无可回避地引发成千上万漂泊者的共鸣。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会禁不住产生这样一个疑问:祖坟对于一个漂泊者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这是我们作为逃离乡村的漂泊者而言,必须面对的问题。

祖坟本身以及周围的空气都弥漫着死亡的味道,死亡对于人间而言,往往是敬而远之的,但祖坟对于子孙而言,却是例外。当我走近祖坟,以一颗虔诚的心面对我或许并不能想象坟里面躺着的人身前模样的祖坟时,没有惶恐、害怕与敬畏,有的只是亲切、温暖与感动。在我看来,这样的死亡是让人崇敬的,当他们注定要通向这儿时,早已将生生不息的生命播散在人间。我似乎已有些明白,散落于乡野山头的祖坟正是一种终极的归宿,它甘于守候千百年的孤寂,只为让子孙后代有一个人生的永恒坐标。我们凭着先祖们在人世间留存的最后一点碎片,寻找着前世、今生,以及来世的人生价值与意义。

我想,祖坟并不仅仅是以坐标的形式起着简单的启示作用,它更多的是一种基因的传递与延续。

当所有祖坟里的肉身都被山野的风雨风蚀冲刷干净之后,一堆抵御着岁月侵蚀的白骨同样记录着我们生命在这个世界的踪迹。因此,祖坟本身就是我们生命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缺失了祖坟,生命的踪迹也就断断续续,没了根脉与走向。换句话讲,无论时光怎样流转轮回,祖坟的DNA永久镶嵌在我们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之中。只有不忘却根脉,我们才能在纷乱的人世间不迷失方向,从而更好地延续、传承正统的血脉。正如诗人厉彦林写道:“怀念和追忆自己的祖先和自己的成长史、奋斗史,必定爱自己脚下这片土地,这片记载成长故事和拼搏历史的土地。”可以这样讲,只有我们记住是如何走到这里和现在,我们才能从容洒脱地从现在走向未来。

祖坟对于我们的重要性,已可见一斑。我相信,许多像我一样逃离乡村的漂泊者心里也明白这一点,然而现实却是大家心知肚明,却视而不见,似乎是有意在逃避着一种心灵上的愧疚与自责。

我们都离开乡村太久了,心灵早已像城市一样,看似华丽,实则脆弱。

有一天,我们能够承受住没有了祖坟的荒芜乡村带给我们的沉重打击么?

或许,对此,不少人持乐观的态度;

但我没有办法乐观起来!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这是宋代词人李清照词作《菩萨蛮》中的乡愁表达,即便过了近千年,仍然一点也不过时。乡愁是永恒的,它并不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暗淡无味。但当我们渐渐忽视那些隐匿山头的祖坟时,我们乡愁浓郁得化不开的乡村,还能坚守多久呢?

因此,不妨学学易安居士,模仿着问一句——

祖坟何处是?

当然,答案已不再是那句“忘了除非醉”,而变成了我们还没醉,祖坟已被渐渐忘却。隐匿于山头的祖坟开始长满杂草,开始一点点坍塌,最后成为谁也再记不起的一堆不起眼的土丘。终于,散落于乡村四野的坟墓,在我们曾经熟悉的山头失踪了。

要不是偶尔有像父亲这样还乡的漂泊者在晦暗的天空下,将杂草轻轻从冰冷的大地上撩起,谁还会发现那些坟墓的存在?

其实,那些坟墓并没有失踪,失踪的是我们逃离了乡村的灵魂。

终有一天,我们将找不见灵魂的归路。

 

一把寂寞的锄头

这是一把寂寞的锄头,静静地倚靠在斑驳的墙壁上。木质的柄上布满腐朽的暗灰色,金属的头也长满黄色的锈迹,在皎洁似水的月光里,没有半点光泽。它像极了一位深闺里常年等待归人的怨妇,头发蓬乱,一脸憔悴。几声从远处秋草间传来的虫鸣,如泣如诉,把一把锄头内心的全部忧伤与寂寞呈现得淋漓尽致。

月光被无情的岁月割伤,父亲与这把锄头的那些逝去的遥远影像在我的心头慢慢变得清晰而可及。

扛着一把锄头,叼着一根香烟,飘进晨雾里,又扛着一把锄头,叼着一根香烟,从黄昏里归来,这几乎成为父亲每天必不可少的功课。晨雾与黄昏比我更懂父亲,它们能够感受父亲脸上的每一点苍老与沧桑,以及内心掠过的每一抹喜悦与忧伤,所以它们总是以最美丽的姿态迎送父亲。在晨雾与黄昏的更替中,也交织着父亲充沛的精力与疲惫的身躯,见证着父亲永不弯曲的脊梁。我常常坐在门前那棵不知年龄的香樟树下等待父亲从黄昏里归来,走到树下,父亲也偶尔会坐下来抽一根烟。青烟一圈圈漫过父亲的头顶,漫过高大的香樟树,飘向比天边更远的天边。青烟散了,黄昏却紧锁住父亲的眉头,年少的我一点也读不明白父亲眉心间的惆怅。

我八九岁时,父亲去铁匠铺给我打了一把小锄头。我的小锄头,与父亲的那把锄头相比,虽然缩小了至少一倍,但拿在手心也相当吃力。我不太会使用锄头,仅仅一个上午的光景,手心便起了水疱。水疱破了,每挖一锄都是煎熬,眼珠子里全是泪水在打转。后来,我干脆扔下锄头,坐在地里哭了起来。父亲赶紧放下手中的锄头蹲下来安慰我说,破过皮就好了,记得不要把锄柄握得太紧,那样可以减小手的疼痛。父亲一边安慰我,一边用他的手抚摸我的额头,我能够深刻地感受到这是一双粗糙而长满老茧的手。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天父亲给我讲的另一句话,“吃果子,拜树头;吃米饭,敬锄头。”在父亲心里,锄头就是一切,能够刨出生活里所有的希望。他也希望,我拾起这样的希望并把它延续下去。

父亲的话就是箴言,我年少的心里始终坚信着。

可后来,父亲却先背叛了。

父亲离家的前一夜,我听见了他的叹息与母亲的哭泣。那夜,月光也像今夜这样皎洁,父亲那把锄头被泥土打磨得甄光瓦亮。锄头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躲在墙角,望着天上闪闪烁烁的星星发呆,一声不吭。

“难道就没有其它办法了么?”,母亲哽咽着说。

父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要是有法子,谁愿意背井离乡呢?”

整个漫长的夜里都充斥着这样沉重而无奈的对话,少不更事的我,也从中体会到了一点辛酸,虽然我并不明白父亲为何不得不逃离村庄。次日清晨,深秋的薄雾把通往城市的路遮盖得严严实实,像是有意要留住父亲远行的脚步。墙脚的锄头上,也沾满了露珠,晶莹剔透,与母亲的眼泪一样,没有半点杂质。父亲背上大大的帆布包,摸了摸锄头,便一头扎进了迷雾中。这年,我十二岁,念小学六年级;妹妹六岁,刚念小学一年级。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十年时光转瞬间就溜走了。

十年前,父亲怎就狠下心来扔下这把锄头,毅然决然地从村庄逃往城市?其中的原因是复杂的,像一团凌乱的绒线交织在父亲心里,他不得不忍着巨大的悲痛逃离。在父亲心里,这把握了十多年的锄头早已成为他最亲密无间的朋友,怎能说背叛就背叛呢?当我把两年多的时光交给异乡土地后再次面对这把锄头时,我终于明白父亲不得不逃离村庄、不得不背叛锄头的苦衷。

上有祖父、祖母要赡养,下有我和妹妹要供养,父亲似乎感到了这是一把锄头再也不能承受的重担。城市与乡村的巨大落差,不得不让始终坚信一把锄头可以在土地里开垦出生活无限希望的父亲的心头产生动摇。不仅父亲动摇了,村庄里一个又一个农人都动摇了,纷纷逃离他们热爱的土地,眷恋的锄头。锄头寂寞了,村庄也开始变得荒芜。

但父亲终究没有逃离与背叛,在他的心里,始终有一把锄头挽就的心结,这里面栓着的全是爱,从未改变。我坚信,终有一天,父亲以及那些离开村庄的农人们都将全部回来,重新握起那把锈迹斑斑的锄头,书写村庄的富饶与秀美。因为有爱,村庄与锄头也是宽容的,可以原谅农人一切不得已而为之的“逃离”与“背叛”。父亲这把寂寞的锄头,仿佛在月光中轻声对我说,我愿意继续等下去。或许,远在他乡的父亲也听见了。

一把寂寞的锄头,是村庄的忧伤,也是村庄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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