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的河流
(2010-07-17 11: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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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长篇自传 |
第二十五章
小麦成熟了。
农谚说,稻上场,麦进仓,黄豆扛在肩膀上。意思是说,麦子收进了仓里才算是你自己的,老熟的麦子不管你长在田里还是已经收上了场地,遇上阴雨天,气温高,不几天那麦子透气的发芽,不透气的霉烂,半年辛苦就白白丢了。所以农民有“抢丝夺麦”之说。我们平时经常说的“农村大忙”,也从这一天开始。
我家种了五亩多小麦,5月31号下午,我到田头转了一圈,全都黄熟了,可以收割了。麦子长势不错,估计亩产在300斤以上;“麦种田,稻过年”,有了夏熟的收成,即有了“本钱”,秋季的稻子也可望丰收;所以,农民把麦子收多收少,视作发财的“原始积累”:有夏才有秋。我的“经济来源”并不完全看在田头的收成上,换句话说,五亩多麦子全都收上卖掉,所得的钱也只有我的两个短篇小说的稿费;不过,到手的粮食,我是一粒也不会丢掉的,家里毕竟是“牙齿敲敲半升箩”,六个人吃饭啊。
全家人都在为明天的“大干特干”做准备工作。残疾的长子把四把镰刀磨得锃亮、锋利。他干这些小活步步到位。这镰刀是我翻山涉水20多里跑到溧阳县的上黄镇上买来的,那儿的镰刀好,大凡农民说,“啊哈,今年要到上黄去买镰刀了!”就是意味麦子长得好,非用好镰刀不可。江南人割麦子,同北方人“拔麦子”有天壤之别,镰刀装着有二尺多长的把柄,割麦子时屁股向前移动,也是一道小风景。割稻子则用带锯齿的小割镰,割镰的把子只有五寸长,所以要弯腰;农民把插秧、割稻子统称为“弯背老公公”,腰疼呀。小女儿割来够明天一天羊和兔子吃的青草,老板娘料理着明天一天的饭菜(农民越是忙越是不讲究吃,填饱肚子算数),已经成为“一把手”的大女儿最忙,什么事情她都得过问一下。我显得悠然,同人家协调装运麦把的船只和夜里打麦子的电动机“滚龙”。正在这时,我听得一声喊:
客人来了。
客人是从北京来的两位女性,预先同我打过招呼,不想会来得这么快。
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来得不是时候啊。
客人走进门里,其中的一位第一句话就是:你的房屋好大,刘恒说的没错,是一个“副部级”标准。
当初,这个村上还就是我一家新屋;新屋不光大,还干净、清爽、明亮,我买了一台落地大电扇,也是全村唯有的,到了晚上,村上许多人捧着饭碗向我家里跑,这也成了一道景观了。农村夏天的晚上,蚊子“满把抓”,我家里却没有一只蚊子;我的六个窗户上全都蒙上了绿纱,傍晚时分我在家里点上两盘蚊香,灯亮关门,加上大电扇吹个不停,照顾整个堂屋,自然没有蚊子了。两位女子好生奇怪,她们是做了预防蚊虫叮咬的准备的,带的防蚊药水都没用上。我们聊天谈心,先从蚊子开始。从来蚊子是欺生的,越是生人越是咬你;水乡的蚊子特别多,你这里的蚊子“听规矩”的吧?我说,好汉不咬上门客,我家的蚊子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所以不咬你们。这一说,她们笑了。笑声中,一位说,是你管理严格,你给蚊子下命令让它们走开了。老徐这个鸭子司令,提拔成了蚊子司令啦,祝贺你呀!
笑声中的语言不计长短不计红白,说出口来就是话。
两位客人,一位是北京语言大学外国留学生系的教授孙瑞珍,一位是作家出版社负责长篇小说的李玉英,不久之后她当上了副社长。
孙老师见过两面,我到她家里去过两趟,算是“老熟人”了。她是研究中国女作家的,和丁玲、杨沫她们的关系很好。那一天,我接到她的一封信,信上说,我是《中国文学家辞典》的编委常委,我们正在出现代第四分册;我们所收录的文学家,都是省市作协推荐的和自荐的;推荐的和自荐的尚有700多人未能入选,因为他们还不够文学家的资格;唯有你一人,是我们在读书中读到的;我们读了你的发表在北京、南京几家文学杂志上的小说和唐再兴先生的评论文章,大家说非把你收入不可,经过多方打听,打听到你的地址,想不到你还是一个真正在种田的农民……我把我的几百字的资料寄给她之后,我们之间的书信往来就多起来了。
他们出版的文学家辞典,是我见到的唯一一家不收取入选者任何费用、给入选者寄样书、并且印数在4万册以上的辞典,纯粹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因为不收人的钱,也就不给任何人面子,单单看作品;作品不到火候,你说什么都没用,什么样的单位、什么样的人推荐也不成。80年代初期的“文学心态”,大致就是这个样子吧。
接着,孙老师在北京掀起一个不小的波澜:要送我上鲁迅文学院读书,三年后拿一张本科文凭“吃皇粮”,当“专业作家”。她四处游说,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北京的几家出版社、文学杂志社,她的同事和同学,该走的路都走了;还说动了丁玲,请她给“有关方面”打个招呼。三年读书的费用,她一人承担一半,另一半由她的几位同事解囊相助;还考虑到一家人的顶梁柱在外面读书,家里人的生活怎么办?孙老师说,他拿的稿费养不活老婆孩子他就不是作家了,上鲁艺的人大部分时间是用来写作的,这怕什么?消息传到了宜兴县里,县里有人说,不要把宜兴人的面子丢尽,徐朝夫到北京读书,全部费用都由县里负担。这是一味“催化剂”,县里的领导在“考虑我的问题”了,县委书记姜启才直面对我说,要给我一个“写作环境”了。我把这件事写信告诉孙老师,孙老师说:谢天谢地!谢地谢天!
孙老师也是一位援外教师,经常到埃及、日本等许多国家教书,在外国教书期间,依旧给我写信,对我百般鼓励,她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大家,只是我不争气,“招安”之后,衣饭无虑,也没人“打我”,先前那种精神不复存在了。
她先后两次把她的外国学生带到宜兴,说是奔着我而来,叫我给学生们介绍宜兴的风土人情,说说我是怎样一边种田一边写文章的;他们每一次来都在宜兴城里住上三五天,每天晚上都有舞会,孙老师自己不跳舞,鼓励我和外国女孩子跳;跳舞时,一位荷兰姑娘对我说,中国的男人封建,都不敢同我跳贴面舞,就你敢,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这位姑娘学成回国之后,还给我写来一封信,开头是:大丈夫先生。
北京市中心有孙老师的一间小屋,是她老伴的单位分给他的,没人住,她要把钥匙给我,让我住在那儿写作:一应家什俱全。
孙老师把我“看在眼里”的另一个原因是我的老板娘。那会,我和老板娘到她家里吃饭,她家住在学校的家属楼,她说,我看到有许多作家出了名,出了名就把原配妻子丢了,同年轻漂亮的结婚了,老徐却把一位农村大嫂带上北京……来,我不会喝酒,我敬你们一杯!
抽烟伤害身体,少喝一点酒有益健康,你不要抽烟,喝一点酒吧。
我到孙老师家里,断不敢抽烟,要抽烟得跑到门外或是进卫生间。她拿出的酒都是茅台,喝不了还叫我捎了走,说,我家老伴是搞科研的,烟酒不沾,这酒你不带走剩下烂酒瓶子呀。那一回,我和老板娘开怀畅饮,她的一位同事帮了一点小忙,竟是把一瓶茅台干了个“净打光”。就在我书写这本书时,中秋节晚上,想起了孙老师,我打开一瓶她送给我的礼品茅台,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看着明月,不用任何小菜,慢慢就把一瓶酒“咪”光了。礼品茅台一两装,一盒两瓶;剩下的这一瓶什么时候喝,那得要我制订一个五年计划之后再说了。
孙老师送给我的从埃及带回来的“金字塔铜盘”,我永远把它挂在最显眼的书柜上。
不准我抽烟的人,这会儿到我家里,竟是拿出八包三五牌香烟,甩在我面前。当时的三五,是个大名堂。我说,啊哈,禁毒的贩毒!她说,这是学生给我的,我省得扔掉,不是也能省下你几个钱吗?
人生中有这样一位老师,并且是女性,你还企求什么?
说到话头上,李玉英说我写小说太浪费材料,本来可以做一件旗袍的料,你只做了一件上装——那个《最后一枪》,只须稍微“拉一下”,就是一部长篇了。这话同省作协党组书记俞胶东俞黑子说的话一模一样。我说,我的生活素材太多了,用不完的呀。也是,你在生活中,“油水汪汪”的生活,吸不干耗不尽的。说实在的,我不写长篇而多写短篇、中篇,真有一点急功近利,长篇周期慢,中短篇来得快,一个五六万字的中篇,多则10多天,少则七八天,适应我这个不拿工资、还要种田的田老板,这也是我的聪明加愚蠢吧。她问我“下一步”有什么计划,我说我写作从来没有“写作计划”,想起什么写什么;只是有时心里想着风,手上就写起雨雪来:无风下雨。我知道她是来约稿的,我不能对她说大话,没准有一天我心血来潮,花一两个月时间啃出来一个长的,啃出来了才是真,大话不可说。
这一夜我只睡了两个多小时觉,我得准备招待客人的小菜,后半夜我拿着一把鱼叉,一支电筒,到大河边转了一圈,运气不大好,我想弄上一两条大鳜鱼、大白鱼什么的,在客人面前卖弄一下我的捕鱼本领,却是只有黑鱼、鲫鱼,有两大碗。回家来我又把一只刚刚长成熟的白鹅杀掉了。我让客人吃我做的盐水鹅。做盐水鹅我是绝对高手。这手艺是在南京学来的,有专利。将“暴腌”过的鹅洗净,加上全部调料做汤,生大火,沸水中将鹅投入汤中,煮开后立即捞上来放入冷水中“过激”,然后再放入锅里,烧开后再捞起下冷水,如是三次;第三次下锅后“焖火”,锅子里似滚不滚,20分钟后熄火,在汤中冷却,鲜嫩异常,吃起来打巴掌不肯丢。李玉英回去之后给我来信说,吃了你做的盐水鹅,终生难忘,这个世上原来还有这么好吃的鹅肉呀。关于这一点,你若是能把火车从南京推到北京,就算是我吹牛。
留下长子在家料理家务,大早我们四个人就下地割麦子;9点过后我回来做饭时,客人刚刚起床。最忙的是下午。下午得把割倒的麦子打捆,分成两船装回来,挑上场地。两个客人都要跟我下地,帮我“拔麦子”;我说我们这里的泥土是粘性的,你一根麦子也拔不起来的呀。她们不相信。说我们都拔过麦子的。不相信你就试试。她们坐上水泥船,水泥船悠悠晃晃,好舒服;橹脐摩擦橹轴,发出咿咿呀呀的响声,多好听;弄船老徐是里手,我一会给她们摇那个大推大扳的“大花橹”,一会来一阵快速来往、船只平稳向前的“小花橹”,竭尽全力表演,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坐这样的船,其新鲜不在话下。当然,我得到一句赞美:老徐真能啊。老徐能的还不在这里。假如让我跳上那种“小溜子”放鸭船,不用竹竿撑,光用我的两条腿力前后颠动、晃悠,小船就能呼呼向前,她们一定会“大惊失色”,赞叹不已。
两位女同胞果真伸手拔麦子了。果真一根麦子没能拔起来。孙瑞珍说,我可真的拔过麦子的呀;李玉英说,我也拔过的呀。北方的麦子是点播的,泥土松软,收获时用手拔,麦根子拔起来当烧柴,一举两得。我在山东农村呆了两年多,这样的活我也干过。我给她们一人一把镰刀,说你们来了就得干活,割一把麦子吧。孙老师拿起镰刀像砍树一样向麦子砍去,老板娘和我的两个女儿呵呵笑,笑弯了腰。6月1号,娃娃们的大节。太阳毒。两个女人满身流汗。草屑粘在脸上。如此强烈的阳光下,还有小虫子向身上爬。麦子割倒了,小虫子没处藏身了,爬到人身上找个避风港。李玉英脖子上、手臂上很快出现了许多小疙瘩。我让她们站在船上,打开阳伞,我给她们拍了几张照片。
啊哈,下地干活你还带着照相机啊;我们两个人还都没有照相机呢。
我说,因为我是老板;老板不要有老板的装备吗?
天黑时,打谷机响起来了。
老板娘和两个女儿联手,在一架大“滚龙”上打谷。残疾的长子在打谷机后面捆扎麦草。我是打杂的,我要把麦捆子搬到打谷机两边,再把捆好的麦草搬到另一处上堆,间隔一会,我用耙子在打谷机前“扒秸头”。我走路都在小跑,要不就来不及。我们全都戴着那种用芦苇编织的“野帽”,脖子上围着毛巾,袖管、裤管扎得紧紧的;大女儿不怕“呼吸困难”,戴着口罩。我家的场地小。两位女客人趴在我的书桌上,透过玻璃看我们干活。麦粒子打在玻璃上,叭叭作响;看看打不着脸,两个人就把脸蛋贴在玻璃上看了。这种半土半洋的玻璃窗,也是全村独有。我那床铺干净、清爽,垫着绝好的竹凉席,“副部级”不是假的,两位客人处处满意。天亮,当两位客人醒来,一大堆“风扬净籽”的麦子已经堆在场地上了,周边也打扫干净了,换了一个世界了。从麦子长在地里到“麦进仓”,就这一天一夜——在生产队干活时,可得磨蹭半个月的呀。
孙老师有太多的感慨。她说,你这个家庭,这么忙,大大小小没一个人耍脾气,都是那么快活,那么开心,有说有笑;两个女儿一边挑麦捆子还一边唱,残疾的儿子手上擦破皮还在干活,你的福气真好啊。接着,她说,我们这次来,有一个“重大任务”是检察你是真农民还是假农民;北京有许多人说你是假农民啊;我说是真是假,去看看就知道了,于是我们二人就来了。
这样的话我在北京也听说过。原因是我带着那种当时少见的、购买得凭计划供应的海鸥牌照相机,为人拍照;喝酒时我唱祝酒歌:快来吧朋友们,让我们欢呼,葡萄酒斟满一大杯,为我们友谊,为我们聚会,喝干了再来一杯……跳舞时我邀请女士跳舞,跳得不怎么样但我胆子大,敢于上场,敢于贴近女性的身体;穿着除了脚上那双大布鞋,全身上下“挺刮刮”,这哪像农民啊?梁浩然说,我同老徐握过手,他手上有茧子,是真农民;刘绍棠说,老徐不是真农民我倒着爬;杨沫(《青春之歌》作者)说,老徐他只是在农村生活罢了,他身上一点农民的影子都不见啊;你看他走路,还同军人一样的甩胳膊哪。
北京人怀疑我是假农民,还怀疑我到底读过几年书,说,假如真像他说读过两年半小学,一直在农村过着那么艰苦的生活,他就是一个“童话故事”。孙老师对我说,你给我说真话,你到底读过几年书?不看别的,光看你的《第七红旗手》,这决不是读过两年多小学的人写的;你真是一个迷团。我说,真的呀;干么我要骗你?学历越高不是越有面子吗?你随便问一下这个村子上40岁以上的人,他们对我的根底清清楚楚的,隐瞒不了也躲藏不了。
我在我的所有的履历表上,“文化程度”这一栏,我全都填上“小学”字样。那会申报高级职称,我拿到了表格,有人对我说,“文化程度”填上“相当大专”吧,“小学文化”怎么能评上高级职称呀。我说,作家评职称,是看你的作品的,假如省高评委们没读过你的作品,他们对你没有印象,你的话说上一大萝、一大车也没用;即使你能评上去,也是“想办法”评上的——一个没有文学作品的博士生,谁能“钦定”他是一位作家吗?
孙老师说,我以一个检察官的身分上北京辟谣:徐朝夫,真正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