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之真理”与“时间”——海德格尔《有与时间》新解(一)
(2012-05-27 00:3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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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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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有”之问
我们这里讨论的是有关Sein的问题。用汉语讨论这个问题,首先会遇到一个困难,即讨论的对象于我们全然是陌生的。语言学其实也不能告诉我们,如果我们要讨论Sein的话,究竟从哪里入手。懂德语的人,自然会告诉我们关于Sein的许多意义,比如“有”、“在”、“存在”、“是”等等。可是这样一来,我们讨论的对象就被分解了。我们究竟应该讨论什么呢?讨论“有”、“存在”、“在”还是“是”?这几个对象显然不完全是同一个。简便的办法当然是:我们留着这个外来语,直接讨论它。不过这样一来,这个对象就始终不照面,始终不出场了。这种办法用于语言学的讨论自然是可以的,用于哲学讨论就有点不妥当。哲学讨论当然离不开语言分析,可是分析也需要一定的语义理解,尤其是需要日常语言的基本经验,否则哲学讨论就没有依托了。
海德格尔追问Sein的意义时,首先摆出了柏拉图提过的问题:“当你们用ὄν[seiend]这个词的时候,显然你们早就很熟悉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虽然我们也曾相信理解了它,现在却茫然失措了。”[i]在海德格尔看来,柏拉图提出的问题显然不是词义(Ausdruck)问题,而是他所谓Sein的意义问题(die Frage nach dem Sinn von Sein)。不管意义问题和词义问题之间究竟有何种区别,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即问题本身隐含着某种前理解,也就是说,这个问题之所以可以这样提出,前提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熟悉了ὄν或者Sein的词义,对它的所指或用法有所领悟。否则,就问无所问了。
追问Sein的意义最极端的方式,就是海德格尔所举的例子:Was ist Sein? 他的意思是说,当我们问“Sein是什么”的时候,我们已经先行理解着Sein作为“是”的某种意义了。这个句子的词形学上的特殊意义,显然很难直接翻译成中文讨论。这个极端的例子透露出,我们实际上已经不可能在西方语言的丛林中亦步亦趋地展开思考。不同的语言导致不同的哲学提问方式、理解方式和解决方式,因此,我们很难把一种哲学的思考过程,简单地通过直译从一种语言移植到另一种语言中去。翻译本身是一种解读,盲目的翻译必然会导致思想荒芜。海德格尔说,用Sein去翻译ει̃̕ναι语言上虽然是正确的,但是我们并没有因此而理解了ει̃̕ναι的意义,相反,这种翻译仍然是漫不经心的。可是现在,我们面对Sein这个陌生的词,连这种漫不经心的统一翻译也难做到。
单纯词句“对应”的翻译,实际上是不存在的。语言是一个意义世界,一种文化,或者用海德格尔的话说,是一种居住方式。翻译就像移居,译者就像移民,总有些异域感、隔膜感,甚至误读。误读因为自以为“是”,而不以为“非”。解读则不同,解读需要超越“我”,懂得这个“非”。只有懂得文化差异的人,才能解读。解读不是“对应”词句,是“应和”(ent-sprechen)真理。“应和”当然不是“随声附和”,相反,它可能是对真理的“争夺”或“辨析”(Auseinandersetzung)。应和者不但要知彼知己,而且要守护着真理。一旦邯郸学步、鹦鹉学舌,真理就会被对方隔藏起来,隔膜就会发生,“应和”就只能变成附和了。因此,“应和”必定“和而不同”。真理是唯一的,但通往真理的道路却不同。只有真理本身才把我们聚合成“大家”。海德格尔说,语言是Sein的“家”。不过,我们之所以能从这一“家”到另一“家”,是因为我们有真理这个“大家”。因此,真理必须设为前提,否则“争夺”或“辨析”都毫无意义。只有真理才能让“争夺”变成“和解”,意义获得释放。
真理必须被设为前提:有真理!这个意思首先是说,真理是毋庸置疑的。你可以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但不能怀疑真理,因为怀疑本身已经置身于真理之中了。笛卡尔怀疑一切,但最后就不怀疑真理,虽然他让真理停泊在cogito[我思]上了。庄子不谴是非,但也没有怀疑过真理,恰恰相反,他因为真理而得以自由。人们常说,庄子的齐物论是相对主义,这话只说了一半。实际上,齐物论之所以是相对主义,是因为齐物论是绝对主义。万物如何可以“齐”?齐物者非物也,乃真理也,自由也!“齐”物首先要“非”物,因为“物物者非物” [ii],而是那个自本自根先天地生的“道”[iii]。所以,庄子就用相对论解构了物象世界的“自性”,而向绝对的本根之“道”还原。庄子的“有无”之辨,表面上云里雾里,实际上是为了剥离“万有”。庄子说:
“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iv]
我们看到,这里一开始就出现两个“有”,即“有有”。 如何解读这两个“有”呢?我们必须把第二个“有”理解为第一个“有”(Es gibt)的“所有”(Gegebenheit),也就是说,理解为宾词位置上的“什么”,我们称之为“有者”。 我们从“能”的意义上理解“有”,从“所”的意义上理解“有者”,于是,所谓的“有者”,其实就是“所有”意义上的“有”。这样,我们就会看到,庄子是在追问“有者”之“有”的“根据”(Grund)。在这里,无论“有者”有与无,都会在时间中遇到一个无限的开端:“有”。
这个“有”,是真理之“有”,自本自根的“有”,是“生天生地”的“有”。“天地”是我们永恒的视界,在这里,万物可充盈,万有可显现。盈天地间皆物也。所以,当我们一说“有”时,就打开了永恒的“地平线”(Horizont),等待着万有的“出场”。“有”是万有的“平面”。不过,这不是一个僵死的、晦暗的“平面”,而是接纳万物的敞开之境。海德格尔把这个“平面”理解为自己显现、自己给出的“有”。他说,在“Es gibt [有]Sein”这个命题中,Sein就是gibt [有/给出]自己的那个无人称的Es,[v]也就是说,Sein就是自己显现、自己给出的“有”,自有永有的“有”。
如果我们用“有”去解读Sein,用“有者”去解读Seiendes,那么我们就经验到了Sein之为“有”的一种意义。[vi]这个意义,是形而上的根本意义。我们所谓的“有之问”(Seinsfrage),就是追问Sein之为“有”的意义。由此出发,我们才可能解读Sein之为“在”、“存在”、“是”这样一些意义。因为这些意义都是在追问“有”的意义过程中经验到的,或者说,它们被纳入了形而上学(metaphysica)的基本问题中了。那么,这个基本问题是什么呢?海德格尔谈到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时,多次重复莱布尼茨表达过的问题:
pourquoi il y a plutôt quelque chose que rien?[为什么总有什么而不是无?]
怎样解读这个法语句子?海德格尔并没有把它翻译成:Warum gibt es überhaupt etwas und vielmehr nicht nichts?而是把它读成了:Warum ist überhaupt Seiendes und nicht vielmehr nichts?[为什么总是有者在而无倒不在?][vii]要是漫不经心地看,这两个译法并没有多大区别,然而在海德格尔这里,区别差不多是原则性的。他并不认为法语的il y a[有]与德语的Es gibt[有]相当。因为后者有“给出”的意思,而前者的a是avoir的第三人称变位形式,相当于德语的hat,英语的has,是“具有”、“拥有”意义上的“有”。这个意义上的“有”,是“有者”之“有”(Sein des Seienden),而不是“有”本身(Sein als Sein)。海德格尔认为,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就是追问Seiendes [有者]的根据问题,而不是问Sein [有]本身,所以,Seiendes的“在”(Ist)的问题,具有优先性。问“有者”为什么“在”,就是追问“有者”何以为“有者”的根据,也就是“所有”的“有者”(万有)各得其“所”的根据。
这个根据就是“有”本身(Es gibt /Sein)。然而,在西方形而上学的历史上,这个“有”首先是以“本源”(ἀρχή)的方式出现的。无论是“水”、“火”、“气”还是ἄπειρον[无定]都是这样一个“本源”。后来,巴门尼德才说出了这个“本源”,就是“有”。海德格尔说,在ἔστι γὰρ εἰ̃ναι这个句子当中,ἔστι不能读作“有者”的Ist [在],而要读作es vermag[它能],也就是说,巴门尼德在“有”(Es gibt)的意义上说出了εἰ̃ναι,即它给出了自己。不管怎样,巴门尼德都已经把ἔστι/εἰ̃ναι看成是无蔽的“本源”了。这个意义上的“本源”,就是我们说的“有”,而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有者”。苏格拉底转向λόγος的航程,开始了“是什么”(τί ἐστιν)的追问。在这里,νου̃ς通过λόγος规整万物,万有都显示出它的“什么”。柏拉图把这个“什么”叫ἰδέα[相/理念]。这样,“本源”又从“有‘转移到“是”当中了,“有什么”的问题变成了“是什么”的问题。在这里,“是”已经从“有”当中分离出来了。
亚里士多德对τὸ ὂν η̃̔ ὄν的追问,实际上就是对“有”(εἰ̃ναι)本身的追问。ὄν这个分词,正像庄子说的“有有也者”中的“有”一样,具有两义性,不但可以解作Seiendes,也可以理解为Sein本身。古希腊人和我们的先人并不明白海德格尔所谓的“本体论之别”(ontologische Differenz)。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作为ὄν的ὄν,就是那个“简而言之”(τὸ ἀπλω̃ς λεγόμενον)的ὄν,也就是单纯的“有”,而不是“有者”。不过,亚里士多德也是依据植根于λόγος的范畴来分解“有”的。这种分解就带来一个根本问题:“有”是“什么”?这个问题就是第一哲学或者形而上学问题,也就是后来按范畴论设计的本体论(关于ὄν的λόγος)问题[viii]。
这个问题可能有答案吗?康德批判了这一可能性,并且完全改变了问题的提法,把“是什么”(Was-sein)的问题变成“是如何”(Wie-sein)可能的问题。在康德看来,我们可以通过范畴建构关于“所与”或“所有”(Gegebenheit)的知识,但不可能得到关于“有”本身的知识。因此,康德限制了范畴的运用,把它限制在现象性、经验性的“有者”范围内。也就是说,我们可以问“有者”是“什么”的知识,但绝不可问“有”是“什么”。在康德看来, Sein[有/是]显然不是一个实在的谓词,在逻辑的用法上它只是判断的系词。于是,先验的(transzendental)“是”与超越(transzendent)的“有”分家了。前者是现象论问题,后者是本体论问题。由于康德固守着批判领域,所以,他的《判断力批判》虽然试图沟通现象与本体,然而并没有把本体世界真正打开。这个任务就留给费希特去完成了。
费希特思想的命运是悲剧性的,他的思想的独立形象今天才得以恢复。费希特就是在康德的问题背景中建构“知识学”(Wissenschaftslehre)的。在费希特看来,康德的现象论仍然缺乏真理的自明性,也就是说,康德的先验哲学缺乏本真源泉。所以,他没有让知识学完全变成现象论,相反地,他把现象论建立在本体论的基础上。因此,他把自己的“知识学”叫“第一哲学”(philosophia prima)。费希特并没有停留于康德的先验性的“是”,而是将这个“是”的先验源泉还原到“我在”(Ich bin)。康德虽然也承认“我在”这个意识事实(daß ich bin),然而这个“事实”并没有原创自明性(genetische Evidenz)。康德否认一种智性直观(intellektuelle Anschauung)的可能性,因此他的先验性差不多就等于经验的内在性了。然而,对费希特而言,先验的内在性恰恰就是它的超越性,它是无需经验而自明的。费希特通过智性直观打开了那个真正的先验源泉,即他所谓的“本原行动”(Tathandlung),从而颠倒了笛卡尔的命题cogito, ergo sum,把它变成了sum, cogito. 耶拿时期的费希特,虽然发现了“本原行动”这一原初真理,然而一直没有完成这一真理的表达。“本原行动”是不可言喻的,不能用概念去把握,只能自由地内观。费希特并不满意sum或Ich bin这个表达,因为它仍然停留在反思点上,没有上升到绝对之“有”(Sein)。柏林时期的《知识学/1804》是知识学的“完成形态”。在这里,知识学被分成了两部分:有之真理论(Wahrheitslehre)与在场现象学(Phänomenologie)。费希特通过彻底的先验还原,剥离了自我意识,最终打开了“最明白又最隐蔽的”(das Allerklarste und zugleich das Allerverborgenste)“有之真理”。“有”之本体自现出来,“是”的现象学也就变得可能了。这一现象学之所以可能,原因在于“有”和“是”之间有一“中介”,费希特称之为“在场”(Dasein)。这个“在场”是归属于“有”(Sein),是“有”的“在场”,也就是说,是有之显现,通过这一显现,万象、万有都“是”出来了。所以,我们把费希特的现象学叫“在场现象学”。在这里,本体论与现象学合一了。
费希特对有之真理的追问,尽管没有得到同时代人的理解,却以某种方式在海德格尔那里复现了。海德格尔并不了解费希特知识学实质内涵,然而他似乎重演和丰富了费希特许多思考。他们都是从先验哲学内部走出来,扭转了先验哲学的方向,坚持从内在真理出发,越过康德设置的界限,追问超越之“有”的意义。随着先验还原的彻底实施,“有”与“有者”之间的本体论之别也就显明了。当他们把笛卡尔的sum[我在]与康德的daß ich bin[我在]这种意识事实改写成Dasein[在场]的时候,他们就越过了先验哲学的反思点,而完全是在“有之真理”的意义上来运思了。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在场现象学才成为可能。
在通往有之真理的道路上,真理的表达性问题显露出来。柏拉图以来的“光”与“逻各斯”这两种真理打开方式,既复现在费希特那里的直观与概念之间的复杂关系中,也映现在海德格尔对前谓词真理与命题真理的思考过程中。费希特对名词性的Sein[有]的否弃、内观而非逻辑语法的Tathandlung[本原行动]的发明,与海德格尔叉去Sein而发明Ereignis[大事]也有异曲同工之处。在海德格尔这里,就像在费希特那里一样,表达性问题不是方法论意义上的,而是本体论意义上的。他们两人都在为语言的表达而苦恼,终其一生去修正这种表达,并呈现出前后两个时期的不同,而这种不同,他们本人都同样否认是思想上的变化。他们实际上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不过后者走得更远了,走出了一片新天地,将传统哲学语言远远地抛在后面。费希特在一定程度上保留着对形而上学传统的认同,而海德格尔则完全以反叛的姿态出现在形而上学面前。不过,他的思考,并没有离形而上学而去,而是在其中,并且照亮它。正如伽达默尔所说,海德格尔承受着形而上学,以便克服形而上学。
可以说,形而上学是海德格尔所遭遇的思想“命运”,时间、真理、语言这三个追问有之意义的主题化方式,都是他试图回到传统形而上学的根基并与之对话的努力。这一根基就是有之真理。有之意义是海德格尔运思的惟一主题,有之真理则是他运思的道路。思想的道路就是真理之路。海德格尔一生的“返回步伐”就是要开显有之真理。所谓的“转向”首先是指从“有与时间”到“时间与有”这种追问方式的转向,因而是方法性的,而不是立场性的。它的实质内涵则同形而上学的颠覆与人的存在命运的转变密切相关。可以说,“转向”是实施“返回步伐”必然导致的结果。对“转向”含义的表面化理解,原因在于对时间性到场(anwesend)的真理性意义的失察,好像时间问题与真理问题、语言问题无关。实际上,时间、真理、语言这几个切入有之意义的主题词已经在《有与时间》中聚焦与对话,而这一思路正是他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解释的延伸与扩展。海德格尔哲学思考的问题与灵感,通过布伦坦诺与胡塞尔,最终都来自亚里士多德。他对亚里士多德的解释是从λόγος[逻各斯]开始的,经过ἀλήθεια[无蔽],进入到παρουσία/οὐσία[到场/在],这一思路仍然以忽隐忽现的方式存留在《有与时间》中。在这里,海德格尔通过在场现象学的本己展示,最终显露出绽放的时间性(ekstatishe Zeitlichkeit)这一隐秘的源始真理。绽放的时间性就是有之真理,它源始地构成了在场的打开状态(Erschlossenheit des Daseins),即“空明”(Lichtung)。
二、解读转向
1.返回步伐
海德格尔哲学的根本目标是追问Sein[有]之意义。这一点在他早年那部开山之作《有与时间》中已经明确宣布过了。海德格尔著述宏丰,留下大量著作、演讲稿、手稿、谈话记录,后人已编至六、七十卷,让人有读之不尽之感。而且,海德格尔思想道路漫长,峰回路转,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表达风格,名词概念迭出,让人有点眼花缭乱。不过,我们千万不要轻易地从表面的印象,就断言海德格尔的思想立场有如此这般的变化[ix]。实际上,海德格尔始终没有离开过有之意义的追问,而且这种追问一直行进在有之真理的道路上。有之意义(der Sinn von Sein)是运思主题,有之真理(die Wahrheit des Seins)是运思方法。这里所谓的方法,就是一条可循之路(μέθοδος),也就是真理之路。
道路的意象,是开显的,敞开的。道路本身就是真理。海德格尔一生好用“道路”(Weg)这个意象来表达自己的思想,甚至作为关键词直接出现在作品的标题中,如《林中路》、《路标》、《语言的路上》、《语言之路》、《田间小路》等。他为自己的作品全集写的前言草稿,就用“道路”来描述自己作品的集辑:“道路,而非作品。”就在这个草稿里,海德格尔说,作品所显现的追问有之意义的道路,是一条回归之路,是由一种返回步伐(der Schritt zurück)所开显的。可以说,返回乃有之“思路”。那么,这条思路要返回到哪里里去呢?海德格尔说要返回到“归隐”(Entzug)的东西面前,返回到命名的“道说”(Sage)中。这个“归隐”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而命名的道说又是说什么呢?这个草稿并没有说明。不过,我们从他的具体作品中,我们可以解读出,这个“归隐”的和“道说”的,就是有之真理。[x]在1950年给一位青年学生的信中,海德格尔清楚地表达了返回步伐的归宿。在这里,海德格尔说,思想是一条无可回避的道路,但这条道路并不想成为拯救之路或者带来新智慧,而是一条田间小路,踏上这条小路的就是那个充满迷误的返回步伐,即返回到一种“思”中,这种“思”关注着摆脱有之天命注定的有之遗忘的“转向”(die Kehre)。他说,这个从形而上学的表象思维中摆脱出来的返回步伐,并不屏弃这种表象思维,但它开启了有之真理的前景,而我们的有之思,也就立足于有之真理而运思。我们由此可以明白,海德格尔终其一生的返回步伐和所谓的“转向”,就是对有之真理的开显。
真理明如白昼,然而它却在我们面前隐去。真理离我们最切近,然而它需要漫长的旅途才向我们敞开。因此,艰苦的思想劳作是不可避免的。海德格尔和费希特一样,思想的追问、探险和表达,永远无休止,但始终在真理之光的引导之下。表面上看,他们的思想道路有前后期之分,然而,那个最高真理,一开始就在他们面前闪耀着光芒。然而,在形而上学的语言传统里,只有经过虔诚的劳作,真理之路才得以开显。
[i] 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Max Niemeyer Verlag, Tübingen, 1953, S. 1.
[ii] 见《庄子·知北游》。
[iii] 参见《庄子·大宗师》。
[iv] 见《庄子·齐物论》。
[v] Martin Heidegger,Gesamtausgabe, Bd. 9, Vittorio Klostermann, Frankfurt a. M., S. 334.
[vi] 我们这里用“有”去读德文的Sein,因为“有”在中文中兼备动词和名词的特点。 “有”一词的活力是不能由“存在”一词所取代的,因为“有”比“存在”要大,要高。我说“大”,是指外延上大,比如我们可以说“有的东西存在,有的东西不存在”;我说“高”,是指地位上高,“存在”出现在谓词位置上,总是“什么什么”的“存在”,而“有”则是“有”“什么”,是在“什么”的前面,比“什么”更原始。我们从“存而在之”的意义上理解“存在”(Existenz)一词,并且把它保留在与“本质”(Wesen)相对的位置上。“有”也绝不能与“在”(Ist-da)相混淆。当我们说“有什么”时,总要问“在哪里?”或“在什么时候?”等等,由此可以看出,“有”比“在”更本源,而“在”是“有”的到场(anwesend)显现。当“有”作为无人称的动词使用时,就具有思想原初词的活力,相当于德语的es gibt[有/它给出]。海德格尔常常用它来说明Sein,目的在于显明Sein als Sein 与 Sein des Seienden之间的本体论之别,强调始源性的Sein具有自己给出、自己显明的真义。费希特在Es gebe Wahrheit初始设定中,实际上也运用了这一语言资源来表达那个发生性的本原行动(Tathandlung)。在剥离包括自我意识在内的一切杂多后发现的那个“空空如也”的“有”,就是一个本真之“有”。从“有真理”的设定到“本真之有”的发现,仿佛走了一个圆圈。可以说,“有”与“真”是相归属、相归依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可以理解本书的主题:“有之真理”。
[vii]Martin Heidegger, Gesamtausgabe, Bd. 9, Vittorio Klostermann, Frankfurt a. M., S. 382.
[viii] Ontologie是否可以读作本体论,自然有争论。但我们从广义上理解这个词的意义的话,读成“本体论”还是合适的。海德格尔在《有与时间》中也是在广义上使用这一术语的。他后来之所以弃之不用,是因为怕误解成西方形而上学传统中着眼于有者(Seiendes)的本体论。不过,这种忌讳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就没有那么深了。
[ix] 海德格尔当然修正和发展过个别观点和表达,如后来对Ontologie[本体论]、Wahrheit[真理] 等概念的超越、显与隐关系调整以及从时间导出空间的观点的舍弃。但是这种修正与发展应当有别于思想立场的变化。
[x] 我们从《时间与有》、《走向语言之路》等作品中可以看到,“隐去”和“道说”都是Ereignis[大事]的特性,而这个Ereignis实际上就是有之真理的再表达。
[xi] Martin Heidegger, Gesamtausgabe, Bd. 9, Vittorio Klostermann, Frankfurt a. M., S. 327-328.
[xii] 同上书,第201页。
[xiii] 同上书,第373页。
[xiv] 同上书,第201页。
[xv] Martin Heidegger, Gesamtausgabe, Bd. 45, Vittorio Klostermann, Frankfurt a. M., S. 47.
[xvi] 同上,第2页。
[xvii] 同上,第6页。
[xviii] 同上,第214页。
[xix] 同上。
[xx] 同上书,第212页。
[xxi] Martin Heidegger, Gesamtausgabe, Bd. 9, Vittorio Klostermann, Frankfurt a. M., S. 342.
[xxii] 同上书,第376、37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