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围读了（3）心气、文气、书气
(2022-05-21 08:17:22)
来围读了（3）心气、文气、书气
《斯文江南》的围读，是从浙江绍兴开始的，又是从王羲之开始的。绍兴从地理范畴看，是不折不扣的江南。在这里产生或与之有关的经典文本，其作者有生于斯、长于斯的，也有短暂在这里为官的，以及与这里有因缘际会的。“江南”，不只是一个地理的版块，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空间。
琅琊王氏，“旧时王谢堂前燕”的王氏，是王羲之的血型符码；《兰亭集序》是王羲之的心气、文气、书气的合成。《兰亭集序》被标榜为天下第一行书，是无可争议的。先有其诗文，后有其书法，抑或诗文和书法同时出生？但《兰亭集序》更多地跑到书法那条线上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如今，很多人恐怕是从书法认知其文其人的，一边欣赏和临摹书法，一边被其文气氤氲、裹挟。《斯文江南》的围读围谈，似乎想逆行一把，让第一行书及其书者，到诗文这条线上溜达一下，在《兰亭集序》和《誓墓文》中见见王羲之心气。这很合我意，于是我来围读了。为此，我又重读了有关文献资料，如章培恒等编著的《中国文学史》、清代吴楚材等编选的《古文观止》、余秋雨的《中国文脉》和《极端之美》、余世存说二十四节气的《时间之书》、侯吉谅的《如何看懂书法》……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以前我只把《兰亭集序》的这个开头当作写作背景：晋永和九年（公元353）三月初三，时任会稽内史的王羲之与友人谢安等四十一人会聚兰亭，饮酒赋诗。王羲之将友人的赋诗编成一集，并作序一篇。如果注意这个序作的其他题名《临河序》、《禊帖》，尤其是《三月三日兰亭诗序》，就会看到一个更广阔的一个写作背景，以及心、文、书的气场。
近年来，随着人们对传统节令、节气的重视，“三月三”频繁出镜，成为一个文化符号。远古时期，三月的第一个巳日，被定为上巳节，那正是春明景和之时。《诗经》中郑国的男女老少，在这时来到原野上，并在河边祭祀和踏青。这是一个跟春天、原野、河流有关系，祈福、祛邪、青年男女约会都不误的节日（《诗经·郑风·溱洧》中有记载）。在《论语》中，孔门的师生们到沂水中洗浴，在河岸上畅快地沐风，一起结伴浩歌而归（《论语·侍坐章》中有记载）。上巳节，是《诗经》、《论语》一些篇目的气场，也是魏晋时期文人士大夫在山水间雅集的气场。曹魏时期把上巳节定在了三月三，从此，三月三就特指上巳节了。也许没有三月三，就没有《兰亭集序》这一千古美文以及古今第一行书。有文献记载：上巳节有一项临水浮卵的民间活动，主办方（官方、组织者）在河的上游放上一些鸡蛋，让它顺水漂流，年轻的未婚女子在河边捡拾鸡蛋，当众吃下去，就能得到上天的祝福，早生并多生孩子。一些文人雅士在祭祀活动结束后，就模仿临水浮卵，玩起了曲水流觞，饮酒作诗、抒感发怀。《兰亭集序》的文脉、书脉是与中华文化的河流相通并在其中缓缓流动的。这条河流的两岸，既有重视生育，为男女情爱提供契机的民事活动，又有投大自然之怀抱，即景抒情的雅集之事。两岸阳光灿烂，清风徐来；河流时而波浪宽，时而静水深。
“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这样的风景，这样的氛围，引发怎样的幽情？
倏尔“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倏尔“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从而了悟“死生亦大矣。”……
“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后人确实有感于斯文。
章培恒的《中国文学史》，是如此评价王羲之其人其文的：“由于玄风的影响，东晋散文除陶渊明外，别无名家。但王羲之的《兰亭序》，却可以说是一篇佳作。”“感慨古往今来，人同此悲，情绪虽然低沉一些，但从人类的普遍现象发论，放眼高远，不失超逸潇洒。”
王羲之的超逸潇洒，不仅在此序文及此书法中，还在“东床坦腹”的轶事中。乱世中南下的北方士族，身处曹操、诸葛亮之后的后英雄且忒暗黑的时代，追求精神上的自由解放，自是高级的率真任性。任性是表，率真是里。率真其实是对人生、对生命、对生活的较真，这构成那个时代一些名士的气象。他们作文也好，作书也好，都不是专业，都不以诗文和书法为生，所以他们的诗文和书法中，有一种不仅仅源于技能的生命气象。那气象是后人无法通过复制和临摹得到的。
我从侯吉谅的《如何看懂书法》中知道，天下三大行书：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苏东坡的《寒食帖》，无论是文和书法都是草稿，上面还有涂改的痕迹，是非正式的作品。王羲之的潇洒、颜真卿的凛然、苏东坡的旷达，都不是字斟句酌和反复誊写出来的，而是不呼而出的心气呵成的。王羲之的《兰亭序》的文字和笔墨呈现，是酒后微醺时的信手草稿，文字和笔锋落处，直见真情、直见性命，它见证和验证了魏晋风流。难怪唐太宗李世民，爱《兰亭序》爱到痴狂，深知此书不可再造，不惜将之随己殉葬。
让第一行书及其书者，到诗文这条线上溜达一下，不是小觑其书法技能和成就，而是要看到其更大的格局。书法技能可以练就，充盈于笔墨中的气韵是无法机械练习的。再看一看王羲之的《誓墓文》：
“维永和十一年三月癸卯朔，九日辛亥，小子羲之敢告二尊之灵。羲之不天，夙遭闵凶，不蒙过庭之训。母兄鞠育，得渐庶几，遂因人乏，蒙国宠荣。进无忠孝之节，退违推贤之义，每仰咏老氏、周任之诫，常恐死亡无日，忧及宗祀，岂在微身而已！是用寤寐永叹，若坠深谷。止足之分，定之于今。谨以今月吉辰肆筵设席，稽颡归诚，告誓先灵。自今之后，敢渝此心，贪冒苟进，是有无尊之心而不子也。子而不子，天地所不覆载，名教所不得容。信誓之诚，有如皦日！”
这篇《誓墓文》，《古文观止》没收录，《中国文学史》也未提及，我也不知晓。拜《斯文江南》介绍，我才得以阅读之。王羲之决定辞官了，特意到父母墓前宣之，从中可见其真性情。大部分人对父母都是报喜不报忧，做官了升职了，报告父母，并感激祖先墓前的青烟。去禀告父母辞官并发誓不再为官，不见亦少见。是官做得不好，有愧于祖先来请罪了？王羲之既得家族荫蔽，又才华出众，任过刺史、右军将军等职业。任会稽郡守时，正值当地遭受严重旱灾，他先开仓赈饥，救助百姓，然后详列灾情禀报，多次上书皇帝要求减免赋役，为民请命。虽身为地方官，但每每直言进谏，因此而触怒权贵。他毅然辞官，不与黑暗势力同流合污，虔敬地对九泉之下的父母发出不再做官的誓言。王羲之的为官和辞官，是身正与心正的心气使然，这气袅袅袭入其书法中。
中国传统文化中，文、史、哲是不分家的，诗、书、画也是同胞兄弟姊妹，心气、文气、书气是一气。再回到书法那条线上。侯吉谅在《如何看懂书法》中说：临摹是一种深度的阅读，练字要有基本概念，有些可练，有些不可练。练字的目的，不是要写得和古人一模一样，而是为了深度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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