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闻三皇五帝下及唐宋,皆华夏之君,建都中土。《诗》云:“邦畿千里”,然甸服五百里外,要荒不治,何小小哉。古诗云:“圣人居中国而治四夷”,又何大哉。询于儒者,考乎其书,非要荒之不治,实分茅胙土,诸侯以主之,天王以纲维之。然秦汉以下不同于古者何?盖诸侯之国以拒周,始有却列土分茅之胙,擅称三十六郡,可见后人变古人之制如是也。若以此观之,岂独如是而已乎?且如帝尧之居平阳,人杰地灵,尧大哉圣人,考终之后,舜都蒲坂,禹迁安邑。自禹之后,凡新兴之君,各因事而制宜,察形势以居之,故有伊洛陕右之京,虽所在之不同,亦不出乎中原,乃时君生长之乡,事成于彼,就而都焉,故所以美称中原者为此也。孰不知四方之形势,有齐中原者,有过中原者,何乃不京而不都?盖天地生人而未至,亦气运循环而未周故耳。近自有元失驭,华夷弗宁,英雄者兴亡叠叠,终未一定,民命伤而日少,田园荒废而日多。观其时势,孰不寒心?朕居扰攘之间,遂入行伍,为人调用者三年。俄而匹马单戈,日行百里,有兵三千,效顺于我。于是乎帅而南征,来栖江左,抚民安业,秣马厉兵,以观时变,又有年矣。凡首乱及正统者,咸无所成,朕方乃经营于金陵,登高临下,俯仰盘桓,议择为都。民心既定,发兵四征。不五年间,偃兵息民,中原一统,夷狄半宁。是命外守四夷,内固城隍,新垒具兴,低昂依山而傍水,环绕半百里,军民居焉。非古之金陵,亦非六朝之建业,然居是方,而名安得而异乎?不过洪造之鼎新耳,实不异也。然宫城去大城西北将二十里,抵江干曰龙湾。有山蜿蜒如龙,连 络如接翅飞鸿,号曰卢龙,趋江而饮水,末伏于平沙。一峰突兀,凌烟霞而侵汉表,远观近视实体狻猊之状,故赐名曰狮子山。既名之后,城因山之北半,壮矣哉。若天霁登峰,使神驰四极,无所不览,金陵故迹,一目盈怀,无有掩者。俄而复顾其东,玄湖钟阜,倒影澄苍,岩谷云生而霭水,市烟薄雾而蓊郁,人声上彻乎九天。登斯之山,东南有此之景。俯视其下,则华夷舸舰泊者樯林,上下者如织梭之迷江。远浦沙汀,乐蓑翁之独钓。平望淮山,千岩万壑,群嵝如万骑驰奔青天之外。极目之际,虽一叶帆舟,不能有蔽。江郊草木,四时之景,无不缤纷,以其地势中和之故也。备观其景,岂不有御也欤?朕思京师军民辐辏,城无暇地,朕之所行,精兵铁骑,动止万千,巡城视险,隘道妨民,必得有所屯聚,方为公私利便。今以斯山言之,空其首而荒其地,诚可惜哉。况斯山也,有警则登之,察奸料敌,无所不至。昔伪汉友谅者来寇,朕以黄旌居山之左,赤帜居山之右,谓吾伏兵曰:赤帜摇而敌攻,黄旌动而伏起。当是时,吾精兵三万人于石灰山之阳,至期而举旌帜,军如我约,一鼓而前驱,斩溺二万,俘获七千。观此之山,岂泛然哉!乃于洪武七年甲寅春,命工因山为台,构楼以覆山首,名曰阅江楼。此楼之兴,岂欲玩燕赵之窈窕,吴越之美人,飞舞盘旋,酣歌夜饮?实在便筹谋以安民,壮京师以镇遐迩,故造斯楼。今楼成矣,碧瓦朱楹,檐牙摩空而入雾,朱帘风飞而霞卷,彤扉开而彩盈。正值天宇澄霁,忽闻雷声隐隐,亟倚雕栏而俯视,则有飞鸟雨云翅幕于下。斯楼之高,岂不壮哉!噫,朕生淮右,立业江左,何固执于父母之邦。以古人都中原,会万国,当云道里适均,以今观之,非也。大概偏北而不居中,每劳民而不息,亦由人生于彼,气之使然也。朕本寒微,当天地循环之初气,创基于此。且西南有疆七千余里,东北亦然,西北五千之上,南亦如之,北际沙漠,与南相符,岂不道里之均?万邦之贡,皆下水而趋朝,公私不乏,利益大矣。故述文记之。
译朱元璋《阅江楼记》
我听说自三皇五帝一直到唐朝宋朝的皇帝们,都是华夏(古代中国名)的君主,建都于中原一带。《诗经•周颂篇》曾说过“邦畿千里”这句话,意思是国家京畿所在地应有千里地的范围。但如果只治理京畿五百里的邦土,而大片主要国土不去治理,那么,治理的地区太小了,气魄也太小了吧。古诗说:“圣人居于国之中央,而治服四方蛮夷。”那么,治理的地区多么大呀,气概又是多么大呀!我咨询过一些读书人,并考据了他们所写的书,原来他们并不是不去治理大片土地,而实际上是把国土分给诸侯们做领地了,让他们去主宰那些领地,国君则用法纪来维持其统治地位罢了。然而秦朝汉朝以后又和古代有何不同呢?因为诸侯们割据了国土后便与周朝分庭抗礼起来。于是秦始皇开始不分封土地了,把国土分为三十六郡,由中央集权管理。由此可知,后人是这样改变前人的制度的。照这样看法,情况仅仅是这样吗?且有帝尧在平阳建都,那儿人杰地灵。国泰民安,尧真是位伟大的圣人。他去世后,他的继承人舜在蒲坂建都,舜的继承人大禹则把国都迁到安邑。自禹以后,凡是新起的君主,都根据自身的情况,便宜行事,主要是观察地理形势而建都,所以才会有伊州洛水一带、陕西以东那些都城的建立。虽然他们的都城所在地区不同,但都不出乎中原地区的范围。因为当时的君主在创业成功之后,就在他们生长的地方建立都城,所以给中原以美称,其因在此。谁不知道四方国土形势,有的和中原不相上下,有的却超过了中原,但又为什么不在那儿建立都城或京城呢?因为那些地方还没有出生象君主那样的人物,老天还没有把他们降临到那儿,也可能是王气还未循环到那些地方,才会有这种现象的出现。近来,自从元朝失去统治能力,汉蒙之间相处不和,英雄们为驱鞑虏,前仆后继,像这类壮举是层出不穷的,但局势始终未能安定下来。老百姓因伤亡过重而人口日见其少,田园因荒芜而日见其多。综观这种形势,谁不寒心?我身处混乱的斗争局势之中,便参加了军队,被人家调配使用达三年之久。后来不久,我便单枪匹马,投入战斗,日行千里,招领了三千人马。他们都顺服于我,效命于我。于是我就率领他们向南方征讨,最后在长江以南安顿下来。我一方面绥抚老百姓,让他们安居乐业,另方面休养生息,人肥马壮,严格练兵,养精蓄锐,以观察时势变化。这样又过了几年。看到不管是为首作乱的人也好,正统派的人物也好,都没有一个取得成功的,我才在金陵苦心经营了一番。登上高山,下临大地,仰望青天,俯察山川,流连盘桓,经最后议定,选择了金陵为都城。老百姓思想现已安定,就发动军队四出远征。不到五年,战乱平定,人民安息,把中原统一了,把夷狄大多平息下来了。于是我下了命令:保卫国土,以御四方夷狄;巩固城隍,以安国内。把新堡垒都兴建起来,低处傍水,高处依山,围起了不起50多里土地,让军民居住。我所讲的金陵,不是指古代的金陵,也不是指六朝的建业,但是居住在这里,地名怎么一定要不同呢?所不同的是大业有了彻底革新而已,地方还 是老地方,实际上并无不同之处。不过由皇宫到城的西北将近有20里的路程,就可到达江边。这处江边叫做龙湾。那儿有座山蜿蜒曲折得象龙一样,山峦起伏,如飞鸿的翅膀连接起来一样,叫做卢龙山。这条龙好象是向江边游去饮水,然后卧伏在平坦的沙滩上。这山有一峰突起,高耸入云,不管是从远方或近处去看,这山形像只狮子,所以赐名为狮子山。名称定了以后,城墙之北依山而立,多么壮观啊!如果在晴朗的天气,登临山峰,向四方极目远眺,就会什么都能看到。金陵的故迹,尽收眼底,没有一处能被遮盖掉的。再向东看,只见钟阜倒影于玄武湖中,清晰而挺拔。岩谷间云霭缭绕,市廛上薄雾蒙蒙,人声嘈杂,上彻云霄。只有登上这座山,才能看到在东南有此景物。再向下俯视,则中外船舰停泊在那儿桅樯林立,行驶起来,满江如织布的梭子一样来来往往。在远岸的沙滩上,有穿蓑戴笠的老渔翁独自垂钓,其乐融融。向淮山方向平视,则见千岩万壑,群峰如万马奔驰于青天之外。极目所到之处,虽是一叶帆船,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遮蔽着它。江郊的花草树木,一年四季的景色,无不缤彩纷呈,之所以能看到这些,都是因为地势非常适中的缘故。通览了这大好景色,哪能不做些防御工作保卫国土呢?我想京城里军人和老百姓人多拥挤,城里没有什么空旷之地了。我所做的是让精兵铁骑,雷厉风行,巡逻城垣,视察险地。道路过于狭隘就会妨碍人民交通,必须疏通。物资必须有屯聚之所,这才对公对私都有好处。现在就此山而言,让山顶空荒,实在太可惜了。何况是有了警报才会登山去察看敌情,山下就没有一处是能逃过眼底的。以前伪汉时的陈友谅来侵犯,我把黄色旌旗放在山左,把红色小旗放在山右。我对伏兵们说,红色小旗一摇动表 示敌人进攻,黄旗摇动表示伏兵出击。那时我把精兵三万人埋伏在石灰山的南面。敌人进攻了,我举黄旗,伏军照我的命令,一鼓作气,勇往直前,斩杀了和淹死了两万敌人,俘获七千人。别看这座山,它是非同一般的!于是在洪武七年甲寅春季,命民工以这座山为台,造楼于山顶,取名阅江楼。建造这座楼难道是为了玩玩燕赵的窈窕女子和吴越美人,让他们飞舞盘旋,欢歌夜饮吗?不是的。实际上是为了便于筹划布置军事以安民心,壮大京师以慑服远近敌人才建造这座楼的。现在楼是建成了,碧绿的瓦,红色的柱,飞檐凌空而插入云霄,朱帘被风吹起而卷入霞光,打开红彤彤的窗扉则满眼是流光溢彩。此时正值天朗气清,忽闻雷声隐隐,很快凭着雕栏而俯视,则看到群鸟密如云雨,展翅而飞,铺天盖地如幕布展于山下。这座楼如此之高,多么壮观啊!唉,我生在淮北,而创业于长江之南,又何必要强调那父母生我之地呢?古时人建都中原,万邦来朝,曾认为那是地势适中,但以今日的观点来看,并非如此。大概他们所说的中原都是偏北,并不居中。每每不停地劳民伤财,也是由于他们生长在那片土地上,是气运造成的。我本来出身就寒微,当天地的气运循环刚开始时,我就在这里创业了。况且西南有疆土七千多里,东北也是这样,西北有五千多里国土、东南也一样。北临沙漠,南方为蛮夷之地,也差不多,若以四方距离来说,这儿的位置岂不适中吗?万邦进贡时,都是顺流而下,前来朝拜。于公于私,都无匮乏,好处却大了。所以我写这篇文章来记这件大事。
《又阅江楼记》明 • 朱元璋
朕闻昔圣君之作,必询于贤而后兴。噫,圣人之心幽哉。朕尝存之于心,虽万千之学,独不能仿。今年欲役囚者建阅江楼于狮子山,自谋将兴,朝无入谏者。抵期而上天垂象,责朕以不急。即日惶惧,乃罢其工。试令诸职事妄为《阅江楼记》,以试其人。及至以记来献,节奏虽有不同,大意比比皆然,终无超者。朕特假为臣言而自尊,不觉述而满章,故序云。
洪武七年二月二十一日,皇帝坐东黄阁,询臣某日:京城西北龙湾狮子山,扼险而拒势,朕欲作楼以壮之,雄伏遐迩,名曰阅江楼。虽楼未造,尔先为之记。臣某谨拜手稽首而曰:臣闻古人之君天下,作官室以居之,深高城隍以防之,此王公设险之当为,非有益而兴。土皆三尺,茅茨不剪,诚可信也。今皇上神谋妙算,人固弗及,乃有狮子山扼险拒势之诏,将欲命工。臣请较之而后举。且金陵之形势,岂不为华夷之魁?何以见之?昔孙吴居此而有南土,虽奸操,忠亮,卒不能擅取者,一由长江之天堑,次由权德以沾民。当是时,宇内三分,劲敌岂小小哉?犹不能侵江左,岂假阅江楼之拒势乎?今也皇上声教远被遐荒,守在四夷,道布天下,民情效顺,险已固矣,又何假阅江楼之高扼险而拒势者欤?夫宫室之广,台榭之兴,不急之务,土木之工,圣君之所不为。皇上拔乱返正,新造之国,为民父母,协和万邦,使愚夫愚妇无有谤者,实臣之愿也。臣虽违命,文不记楼,安得不拜手稽首,以歌陛下纳忠款而敛兴造,息元元于市乡。乃为歌曰:天运循环,百物祯颁。真人立命,四海咸安。臣歌圣德,齿豁鬓斑。亿万斯年,君寿南山。
译朱元璋《又阅江楼记》
我听说古时的圣贤君主治理国家,必须要向贤人多请教而后国家才能兴旺。唉,圣人思想是多么深邃啊!我曾把这件事心里,虽然学习了千万次,还是仿效得不好。
今年想命囚人在狮子山上建立下一座阅江楼,自从开始一直到快要施工,朝廷里没有一人前来进谏。快动工时,上天忽然显灵,责令我不要急于动工。当时我诚惶诚恐,不敢违拗上苍之命,就把工停下来了。我做了一番尝试,要有关的诸大臣们,根据自己想象中的阅江楼,写出记事文,来探试一下他们的想法,考验一下他们的为人。他们把“记”写好,呈献上来以后,我看见他们所写的内容,方式方法,轻重缓急虽各有不同,但大意都是雷同,没有什么突出的,不同的见解。我就假借某个臣子的话来抬高我自己,不知不觉地写成了满满一篇文章,所以我就把上面所写的当做序言吧。
洪武七年二月二十一日,皇帝坐在东黄阁里,询问一位臣子:“京城西北角龙湾有座狮子山,地势险要,可以御敌,我想在上面建一座楼,以壮声势,威震遐迩,镇服四方,起名叫阅江楼。楼虽未造好,你就先写篇“记”行吗?”这位臣子就恭恭敬敬地作揖磕头说:“臣听说古代君主治理天下时,建造宫室为居处,加高加固城隍以防敌。”王公们认为为了安全,这都是应该做的事,如果不利、无益就不干。如果那地方本身已够安全了,即使是只有三尺的泥土的台阶,乱草丛生,不加芟剪,还是一个十分可靠的地方。现在皇上神机妙算,不是一般人所能抵得上的,所以才下诏书,认为狮子山能扼险要、拒强敌,就要下令开工。臣下请皇上权衡利弊,三思而行。金陵的形势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不都是首屈一指吗?何以见得呢?从前孙吴居此便据有南方大片土地,虽然奸如曹操忠如孔明都始终不能擅自取得这片土地,一方面是由于有长江天堑,再方面是由于孙权的隆恩厚德,使老百姓受惠不浅,他们都效忠于王室。那时候,国内是三分天下,强敌的力量真不小啊!他们还是不能侵入江南,难道他们是借阅江楼的力量拒敌于国门之外吗?如今皇上声名教化已达到遥远地方,边陲四夷都被制服,皇恩浩荡,遍及天下,人民都心甘情愿地效命皇上,这可以说险要之处已经巩固了,又何必凭藉阅江楼之高耸,扼住险要地区而抗拒强敌呢?至于把宫室盖得既宽又广、富丽堂皇,把亭台阁榭大兴土木,这都不是当务之急,像这样地大兴土木之工,圣贤君主是不干的。皇上现在已经拨乱反正了,在新建的国家里,为民作主,与万邦和平相处,协调关系,广大的老百姓都无怨言,这些都是臣下的心愿。臣下虽然违背了皇上的命令,写了文章,却不记楼,实在罪该万死,怎能不作揖磕头,歌颂皇上善纳谏言而停止造楼,让广大老百姓得休养生息呢?我就这样歌唱:“天运循环,百物祯祥。真人立命,四海皆安。臣颂圣德,直到齿落鬓斑。恭祝皇上,寿比南山,万寿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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