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lture shock，那是一定的。

露天温泉，看得见呼啸的白鸟归巢，挤歇在黑色暗礁之上；成群成群的羊，在连绵不断的绿色山丘觅食，雨过天晴有两道彩虹；大片的湖泊，仿佛世界除了那片湖就只有一条石凳，标准游人照就是坐在石凳上给人拍背影，天地茫茫唯我一人在思考……

香港移民司机讲他年轻时的经历：背包客，游历了一百多个国家，很多时候以自行车代步，睡过机场睡过甲板……世界环形一周，他最终定居新西兰，妻子和两个儿子，一座有大院子的房子，喂养了四头山羊，每顿早餐都有羊奶喝。他是新西兰旅游局的合作者，一个可以兼任导游和司机的自由人，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新西兰推广家。

同行几个伙伴，最年轻的是新西兰旅游局驻香港的工作人员，温小姐，不太会讲普通话，沉默寡言，倒也显得十分温顺；台北来的林小姐，比我年轻两岁，样子很像琼瑶剧中的大眼睛姑娘，英文说的也棒，是我们的灵魂人物；上海来的大报记者，四十岁，比我现在的年龄还轻，但当时我们都觉得她就是长辈了；广州某大报记者，男，有活力也很能干，活跃度不亚于林小姐。

我们这一车人，差不多都在职业生涯里最好的年纪。每天是新鲜的风景，每晚都住不同风格的酒店，每餐都有导游司机向我们解释食物的来历，旅游局还安排了不少文化节目，跟当地的媒体或者有特点的人聊天。那真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旅行。

可是我居然很不快乐。

也不是整天闷闷不乐。其实每天都是很嗨很嗨，甚至还获得了一个“小燕子”的称号。那时环珠格格流行，我的样子跟赵薇一点想象也没有。只是我每天已经一惊一乍的，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好玩，玩到几点都兴致勃勃，他们就觉得我的性格有点二。这是一个特别善意特别可爱的昵称，“小燕子”。

我怎么可以解释，当我坐在特别雅致美丽的酒店大堂，望着高约三层楼的玻璃外面的一切，那样透明的阳光，闪闪发光的石头路，穿着苏格兰长袜赶路的中学生，戴着白手套的看门人，斑驳的树叶和爬藤……那么美丽、富足、安然的生活，我居然觉得心里一阵阵发疼，我居然在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可以每天过这样的日子，我却必须在十几天之后就离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上帝让我见识到这美好的一切，却只吝啬地给我这么短暂的时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可以永远拥有这些？

那时，我30岁，可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

我工作的新闻机构，每几个月就会有新人进来。新人活力四射，创意十足，干劲十足，跟他们比，我觉得连我的经验都是负资产，因为经验只会让我重复；工作之外，30岁的女人，已经不敢告诉别人自己的年龄，每天照着镜子检查眼角是否有了细纹；收入不低，可是基本没有什么积蓄，也看不到有发财的迹象。每天挤两趟公共汽车上下班，看到那些很年轻也开着私家车的人，总在心里给他们编故事，想知道他们如何那么年轻就过上了我国补上的那种生活。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干。而我的理想，原来就是这么肤浅，我只想过我能看到的那种好生活而已。我不想它们在我眼前晃，我却抓不到他们。

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我才恍悟，那时我所拥有的，已经是那时的我所能拥有的好生活。

说起来那时候真的还不老。读书读书读书，正儿八经工作也没有几年。像一切从小地方来到大城市的青年一样，赤手空拳落地生根。父母不要我的任何照顾，回报完全凭心意而定，已经不知好过同龄人多少。跟我出身相同、经历大概相当的那一批，我们的生活水准都是那个样子。还没有商品房的概念，自然也没有房奴。有一份喜爱的工作，甚至已经成了中层骨干，有时不知不觉还欺负新人，摆出一幅老资格面孔。就连去新西兰的资格，也不是人人享有。而我童年的伙伴，到现在还有人从未出国一次。我所谓的老，所谓的不快乐，所谓的纠结，固然是人本性里向上的机制所致。但归结到我自身，无可否认的，是我不懂得活在当下，活在那一刻。

我们可以抱怨社会，抱怨体制，抱怨一切不公平，并因此而产生改变社会的动力，让更多人生活得好起来。可是对于一个个体来说，如果不懂得活在当下，是会失去很多快乐的。人生固然不要整天像小燕子一般傻傻乐呵，可是也不必要因为总是要抓住什么、要留住什么、要得到什么、要占有什么，而失去你的当下。

生命是由一刻一刻积聚而成的。如果可以，尽可能，让自己学会珍惜，学会品味，学会知足。然后，为每一个平静的甚至喜乐的小瞬间，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