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一直在重听那最醇美、最强烈的声音，也许未来也不会有人超越她。这声音来自洛琳·亨特·李伯森（Lorraine Hunt Lieberson），伟大的加利福尼亚次女高音，52岁那年因癌症英年早逝。我听的这张唱片是她演唱作曲家丈夫彼得·李伯森（Peter Lieberson）创作的管弦乐伴奏艺术歌曲组曲，他因淋巴癌于2011年撒手人寰，离妻子过世不过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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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知道他们的人生故事，只听那五首根据智利诗人帕勃罗·聂鲁达的诗作而谱写的柔情万种的音乐，就足以深深打动你，尤其是那最后一首：“如果我死了，而你还活着，请别让悲伤占据更多的领地。”而知晓这对夫妇的命运，会将整部作品的意义带入完全不同的境界——那是史诗性悲剧的领地，狄多与埃涅阿斯，罗密欧与朱丽叶，大卫和约拿单，所有那些被死亡分离的爱侣。即便录音产业已经山穷水尽，能够记录下洛琳和彼得的爱之歌也堪称传奇。

洛琳幼时在旧金山湾接受了良好的音乐教育。她学生时代曾跟着弹吉他的男朋友跑去了墨西哥，结果男友因走私毒品进了监狱，但买通了狱卒让她跟他住一间牢房。回到旧金山湾后，她在伯克利管弦乐团谋得首席中提琴的职位，指挥是长野健，闲暇时间参加弦乐四重奏玩新音乐。后来她的右臂肌肉得了慢性病，渐渐无法挥弓，幸好她的音乐天分没有浪费。在换了个男友搬去波士顿之后，洛琳开始学习歌剧，很快发现自己拥有一种醇厚而润泽的音色，那种完美的圆润延绵要是放在器乐演奏里就是“连奏”。1985年彼得·塞拉斯（Peter Sellars）让她出演了亨德尔的《尤利乌斯•凯撒》，她成为冉冉升起的巴洛克新星，那深沉醇美的嗓音像极了另一位大器晚成的女中音——完美无瑕的凯瑟琳·费丽尔。

作为塞拉斯国际巡演团队的干将，洛琳于1996年在格林德伯恩音乐节亮相，并在伦敦的巴比肯中心献唱一曲巴赫的清唱剧。演出时她耸人听闻地穿了一身医院病号的手术袍，破烂布条拖拖挂挂。她将这个角色献给刚刚死于癌症的妹妹亚历克莎；当时没什么人知道洛琳也已被诊断出癌症。随着她的名气越来越大，她越是脱离俗世，从不接受采访，保持着一种虚无缥缈的神秘感。

1997年7月她遇见了彼得，当时他正为自己的歌剧《阿育王之梦》（Ashoka’s Dream）选角。他是东海岸高眉人物，父亲是录音业大佬高达·李伯森（Goddard Lieberson），他本人是个不和谐的现代主义者，直到最后在佛教中找到了内心平静，并将这份宁谧反映在生活和音乐中。他们相爱一个月后，彼得在机场书店里看到一本粉色封面的聂鲁达十四行诗情诗选，他当时就想：“这里的文字正好是我想对洛琳说的。”洛琳在这张无与伦比的唱片的介绍册中回忆道，“我们一起躺在床上读那些十四行诗，我用西班牙语读给彼得听。”

“我和洛琳在一起度过了幸福的九年，”彼得深情写道，“有时我们会相拥而泣，感谢上天让我们终于找到了对方……我们几乎形影不离，难舍难分。”2005年5月洛琳在洛杉矶首演了这套歌曲，接着11月在波士顿又唱了一场，并留下现场录音，八个月后她离开人世。她身后问世的这张唱片，曾在Billboard古典乐排行榜上夺得榜眼。

李伯森谱曲的聂鲁达情诗开头处令人想起阿班·贝尔格写过的闷骚爱情音乐，但之后的大起大落好像溪流穿过峡谷，节奏仿佛来自大自然的天赐。在31分钟长的音乐中我没有听到过一次强音，没有一处突兀。他的音乐语言如晚期浪漫主义的理查·施特劳斯的《最后四首歌》，但从不沉迷于美感，从不颓唐萎靡，总是有新鲜有趣的乐队效果。这音乐你可以连续听上四遍还不觉得腻味。

我第一次听到这音乐之后，曾经想采访彼得·李伯森，探讨其中的内容，结果发现他正躺在休斯顿医院的病房里，接受淋巴癌的治疗，无法进行正常的交流。但他在六十岁那年的圣诞节，勉强为美国的国家公立广播台录了几句话，谈到这套歌曲：“我在听过她如何演唱这些歌曲后，有了一种完整感，那种感觉就是我终于得到了我一直以来想要的一切，我能够用音乐来表达我对洛琳的爱。”

这些歌曲得到了永恒，因为他们的真诚打败了时间，这是21世纪的第一次音乐会里程碑。“这爱还未终结，”洛琳·亨特·李伯森在这最后一张唱片中唱道，“它不会死去；它好像一条长长的河流，河流流过不同的土地，歌曲则口耳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