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問題,德國問題,歐洲問題
(2011-05-23 15: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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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隨筆 |
考前失眠时槽点漫溢的长文一篇。贴上来简直有点过气的倾向了……请原谅我的懒惰和无事生非吧上帝。
(其實該日誌與這麼大的題目根本攀不上邊……請進來的同學慎點并在腦缺氧及时之前關閉視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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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畢業季,成天聽眾人張口閉口前途問題,於是我想,也該談談自己的前途問題了——這口氣,好像從來沒想過似的——省得見一個人解釋一次。
關於下一學年的計劃:由於二年級時去美國交換,回來後申請了延畢半年,這意味著我還有半年在香港上課/寫HonPro/忙申請,半年在in-the-middle-of-nowhere雲遊/死宅/閉關讀書/寫作/混吃等死等Offer。解釋完畢。
然後是去向問題。作為一個沒多少實習經歷的宅到發霉的廢柴,目標很明確:讀研——是否讀phD後話另表。
可能的選擇如下:
1、香港。目前還是不想留下,雖然香港身份千吃香萬吃香,對我來說加上延期再蹭兩年研究生就湊夠七年了,足頂一千萬的投資移民項目。但說實話,在此地呆了四年,愣是沒有對它產生一點感情,特別強烈的好惡都沒有。所有的優缺點都是一眼見底的:方便、整潔、服務周到、信息自由;潮濕(夏天濕熱冬天濕冷)、嘈雜、高人口密度、永遠逼仄的街道、永遠開到十六度的冷氣、永遠拼命掙錢拼命花錢的消費社會以及永遠像文革時期大喇叭一樣充斥耳邊的流行文化——股市、賽馬、肥皂劇、八卦專欄、豪門風雲、號稱繼承了張愛玲系的一派專欄小說家(說實話我現在幾乎都怕了“專欄小說家”這個名號。)該說這座城市什麽呢?好是因為它的小,壞也是因為它小,要把七百萬人心框在這一畝三分地上,必須讓他們精於算計,從每一分股價每一尺地產每一毫利潤算起。當然你很幸運,你是自由的,不必屈就這個社會的主流。可是這樣一直下去七年呢?與社會脫節的七年,沒有一絲牽掛的情感,這樣的我即使拿到了身份,即使講著流利的廣東話,也有愧于“一個香港人”這樣的稱謂吧。倘若如此,身份便只是逼迫你交出自由——一交就是七年,像雅各爲了拉班的女兒打工——的工具而已。
(關於香港,幾乎可以另外起筆寫篇文章了,改日詳述。)
2、美國。一直都是我的第一選擇,直到最近有點動搖。原因當然還是在自己。
爲什麽去美國?目的很簡單:做學術,85%以上的可能性還是做政治學。(當然,我可能會申請其它幾乎可以保證沒戲的冷門專業,如人類學……)但問題是:我有這麼適合做研究嗎?尤其是研究政治學?
這種懷疑主義像季節性過敏,每三個月就來一次,最近變得尤其頻繁和強烈了。起因很複雜,大致與這本書有關(所以說有志於奔向美利堅的同學們一定要記住,好好學習,莫看閒書,莫胡思亂想,否則下場慘烈):
“諾貝特·埃利亞斯在他的著作《德國人》中寫道:“鑲嵌在德國詞彙‘文化’中的含義也許是非政治的,甚至有可能是反政治的偏見,這是反復出現在德國中產階級精英中的徵候,即政治與國家事務代表他們引為羞恥、缺乏自由的領域,而文化則代表了他們的自由之邦,而且代表了他們的尊嚴與驕傲。在18世紀與19世紀的一些時期中,中產階級‘文化’概念中的反政治偏見將矛頭指向了王公貴族的獨裁政治……在之後的時期中,這種反政治偏見的矛頭則轉而指向民主國家的議會政治。”這裡,埃利亞斯描繪了‘文化’在德國‘民主政策’中的角色;埃利亞斯在《文明的進程》中則認為,文化在‘對外政策’中的角色是以德國人不由自主地要將文明與文化區分開來的意象為特點的。“在德語用法中,‘文明’指的是有真正用途的事物,但無論如何,這種用途的價值只能屈居第二,它只是由人類的外部表現和人類生存狀態的表象組成的。最令德國人引以為豪的、用以闡釋他們自身成就與自身存在狀態的詞彙則是‘文化’。”法語和英語中的文化概念也能指涉政治和經濟、技術和運動、道德與社會現實,德國的‘文化’概念則在本質上指向思想、藝術和宗教,而且有一種傾向,就是在這類事物和另一類政治、經濟和社會現實之間,劃出明確的分界線。
從根本來說,不僅德國的中產階級,而且整個德國都因其文化成就及文化渴望而引以為豪、沾沾自喜。德國人對文化的興趣和熱愛,加上與日常政治打著官腔的嘲諷,形成了“德國精神”中不容置疑的、深刻的反政治本質。”(沃尔夫·勒佩尼斯,《德國歷史中的文化誘惑》,劉春芳、高新華譯,譯林出版社,2010,pp.5-6)
“本書考察了德國人對於文化的態度,他們將文化視為政治的替代物,同時對政治嗤之以鼻——這裡首先把政治理解為議會政治,他們認為政治就是思想狹隘的利益集團進行討價還價、相互妥協的競技場。……然而,我卻堅持認為,對文化成就的過高評價,以及‘對政治表現出的奇怪的冷漠態度’(古奇語),在德國所起的作用比在其它國家要大得多,其表現程度也比在其它國家要強得多。文化是政治的替代物,這是貫穿在德國歷史中的普遍思想……”
(Ibid., pp.7-8)
看到這裡你可能明白我提到“德國問題”的原因了。這本書至少讓我明白了有關自身專業的兩件事:1、我本質上是鴕鳥型的德國人;2、我實際上對政治不感興趣。(事實上又有誰感興趣呢?)——不過,因為不重視政治,所以可以中立地學習并研究政治學,這又是一個不算太壞的理由。
因為不重視政治,所以德國人可以說是最適合柏拉圖設想中的哲人王統治的民族,從傳統和本質來說,他們適合(甚至說不上”喜歡“)各種開明專制和精英主義的官僚政治(最典型的例子莫如腓特烈II的普魯士和俾斯麥的第二帝國),而不是瑣碎的、需要討價還價的議會民主。對民主他們談不上喜歡,對不過多干涉自身利益(甚至卓有成就)的專制也很淡漠。最近許多人提到艾希曼和“平凡惡”(好像阿倫特這本書是這幾年在中國火起來的?),大嘆專制對人性之抹殺云云,其實本質未必與文化無關。所謂反政治的官僚主義文化往往是不問意識形態和利益代表者的。東德的“斯塔西”原封不動接受了第三帝國蓋世太保的大批人馬,這些人繼續“忠心耿耿”地為體制效命——可是他們忠於任何一方嗎?都沒有。恐怕他們看不起任何一方。是政治冷漠而不是激進主義(與法國人完全相反)導致了政治的罪惡。
回到原題。其實我想談論的,是政治學乃至一切社會科學的本質:沒有絕對真理,沒有絕對的美與善。不同於科學(真理的代表)和藝術(美的代表),后二者可以給人帶來精神上的愉悅,而前者恐怕只有沉重的現實和“all-you-can-attach-to-it”怎麼解釋都行的數據。這就是我們即將研究的東西:由於沒有絕對真理,有多少種現實可能,就有多少種理論,現實永遠可以用任何一種理論解釋。對於我這樣的人,從事這樣一類研究,恐怕是找不到多少精神樂趣的。是的,我可以把它當作一項純粹的技術活,像做審計財務報表或錄入一篇文章一樣進行,但這怎麼可能呢?“研究”非得是有創造性價值的活動才行。沒有愛的“研究”只是機械性的大腦運轉;你不可能與那些懷著一腔熱血獻身學術事業的美國佬或中國佬們競爭——這實在糟透了。
難道沒有其它選擇了嗎?雖然自己懶而無知,並且大學生活無趣得一塌糊塗,但我仍然抱著混象牙塔的幻想——或者說社會逃避癥也不打緊。況且我并不討厭做研究,我喜歡收集信息并從中獲得有意義的結論。關鍵問題是,研究的對象一定要是社會科學(特別是政治學)嗎?高中時我對自己大學專業的設想曾經是心理學、化學、或者歷史——後來一個同學給我的評價是:“原以為你不是學純文就是純理,不料你丫學了社會科學。”
血淚教訓啊孩子們。到頭來還是這兩件事:1、如果高考落到了不瞭解或壓根沒興趣的專業,重考吧,或者出國吧。2、如果非學這個專業不可,別搞什麽研究,畢業了,工作吧。
——更可怕的,對我來說還有第三條:我不喜歡政治,卻對政治學談不上討厭,甚至還有那麼一點興趣——只是,這其中有多少是來自程序化的“完成學術任務”本身呢?有多少是來自閱讀中得到的新信息呢(多半是歷史)?還剩下多少興趣和熱情,是真正留給研究的呢?
在我看來,應試教育的最大錯誤之一,不是課業繁重,不是一錘定音的高考,而是讓我們產生了一種概念混淆:以為“學得好的科目”和“有興趣的科目”是一回事。事實上可能毫不搭界。譬如我喜歡化學,但除了初中拿過小獎,高中時我的化學一直只是中等班里的中上等,遂定性為“不適合學理科”。反之,該怎麼解釋高中政治會考我一周背了三本書結果考了A的囧事呢?
除此之外,去美國做研究還有其它concerns,列舉正反論據如下:
正:
-確實喜歡美國的學術環境。就個人的交換經歷而言,對整天宅在圖書館咖啡廳和暖烘烘的壁爐旁面朝電腦春暖花開的生活充滿了【受虐狂的】好感。
-若學社會科學,尤其應該去美國(排名不表)。
-作為一只有信息收集/分類/分析癖的INTP,無論最後研究方向如何,這輩子不與學術打交道有點虧。
-“外表的服從與內心的自由”——你忘記了一個(精神上的)德國人的本分了嗎?
-大概不會有更好的職業。除了圖書管理員,但我也不是圖書管理專業的。
-老子考了兩次GRE(第一次650+800+3.5結果爲了杯具作文重考……)容易么!!!這樣的一片誠心你傷得起么!!!
反:
-信息收集癖的另一面是廣而不專。由於從小就是雜學旁收冷知識豐富的類型,對任何領域感興趣都會進行信息收集,但熱度來得快褪得也快。所以很懷疑自己能有朝一日成為人模人樣的某一方面的“專家”——換句話說,我似乎更適合做賈寶玉那樣不學無術的雜學家、審美家、收藏家或幻想類小說家(可這需要貴族制度,而恢復貴族制度這種反動的歷史塵埃又需要社會變革,社會變革又需要政治學家來研究它——對不起我循環論證了);
-除了MBTI,不幸的是還有九型人格,而我的第五型分數幾乎和第四型一樣高。所以我到底是學術型還是文人型還是學術型還是文人型呢?(拔——牙刷毛ing)
-所謂自制力和努力學習這回事。就我娘觀察,我從小就屬於“有自制力的人”,表現為看閒書時基本不吃不喝不聽人說話。問題在於,我只在“我認為重要的事情”上才有自制力,不幸的是,這與“社會認為重要的事情”不一定是重合的。
-學術對你是什麽?是人生理想,還是只是一張職業保護傘、用於自我保護和逃避社會的安全網呢?如果只是後者,不僅褻瀆了學術,是不是也(不無自負地說)褻瀆了我以最大化方式實現自我價值的efficacy呢?(別笑我幼稚。你可以嘲笑一個政治理想主義者,但不能嘲笑一個職業發展定向死摳主義者。)
-沒有絕對的美和絕對真理存在的學科,是否值得你為它獻出一生呢?
-最後一點,身體和精神狀態也很重要。還是看了醉鋼琴的《北美七年》和這篇文章之後的結論。說到底缺吃少穿啊,沒有中國文化啊,孤獨寂寞啊,甚至整天懸在頭頂的deadline啊都是浮雲,最重要的是,美國能成為你的第二個精神故鄉么?我已經在一個缺少任何精神聯繫的沒有詩意的地方呆了七年,在這裡我幾乎失去了創造性寫作(非雜文類)的靈感。一年以來我傾向去讀歷史而非小說,然後爬在小眾圈子里講冷笑話。——這樣下去我可能真的不配再寫小說了,只剩下考據癖之類的屬性,沒有創造力。誰想得到呢?我期望中的大學生活從來不是這樣。當時我嚮往的是可以坐下來看書的大片草地和明媚如水的光陰。你們說得對,這些只有美國的大學可以給予,但我已經錯過了可以無憂無慮地、貪婪地獲取一切跨學科知識的本科生的年代。
3、歐洲。還剩這一個選擇了。從本質上來說,她的確是現世最接近我的精神故鄉。然而在我軟弱無知的、易受他人影響的、中二病的、從未好好計劃過將來的大學最初兩年,我沒有走到正確的路上——也就是說,我沒有趁課業尚不繁重的時期下決心轉歐研,或至少把法語學好(德語暫時不談)。熱愛一種文化意味著你必須融入它,而沒有語言障礙只是最根本的前提,詩意不可通過翻譯來傳達。現在補救似乎不晚,但只有我清楚自己錯過及即將錯過了什麽。去歐洲意味著我將放棄最初近乎自虐的(已經為此付出夠多代價了吧?)純實用主義考慮,走一條貌似輕鬆實際風險自擔的路。據說一無所知者從不害怕,但我卻對這點爬得要死——有多少未來是可以確定掌握的啊。可是我呢,一個把謹慎當成不自覺的人生準則的傢伙,是不會冒多於的風險的吧。最后還有身份問題——非移民國家嘛,畢竟是很難”融入“的,除非你精通他們的文化。(但我是在香港呆了四年的人,早已不知道“融入”意味著什麽——你在香港社會不是主流,在內地生圈子里也不會是主流,這意味著,倘若換了個環境——即使是你在紙面上無比熱愛的歐洲——你依然不會是什麽主流。——當然,誰在乎什麽主流非主流呢?——罷了還是乖乖做一片”退則獨善其身,達而報復社會“的有尊嚴的宇宙塵埃吧。)
4、家裡蹲。我愛北京——地鐵六號線修好之後想必更愛。但是死也不想選這條,至少現在。十年後再說吧!
5*、出家。我怎麼覺得這才是人生的終極目的呢?還是沒有慧根呀——真有靜心研究佛學的潛質,早就少卻這些煩惱了。
世事紛紛,就引一句今早想起的不知出處的話作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