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
(2010-07-29 16: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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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美学杂谈杂谈 |
分类: 隨筆 |
笔者按:此文为零九年秋於美国密歇根某文理学院(Kalamazoo College)交换时所作。时见秋意浓重,与北方故国相仿,徒生哀伤,遂有此文。今日重阅,不觉一年已去,明日未来,大地回春,世道无改,行路艰难,遂重发于此。文笔浅薄,免于见笑。
两年没有遇见秋天了。
与自身的都市节奏迥然不同,香港的天气总是迟缓匀停的,四季并不明显,不论冷热都是水汽迷濛,云雾缭绕的山脉有时让人不辨方向。所以这里的秋,不过是些微的气温下降,但公路两侧的绿意依然繁茂馥郁,直到整个阴冷潮湿却一无肃杀之气的冬季。
异国的秋却是另一种样貌:晴光万里,偶尔落雨也没有淫雨霏霏的旧式的哀伤。有时金黄的落叶纷纷扬扬从天而降,铺满草坪,整幅图画浑然一体。比起北方的秋天,它过于明亮,过于干净,似乎没有太多可以相比。然而置身陌生的场景之中,有关过去的种种片段仍然扑面而来,有那么一瞬间你甚至分不清时间的界限,以为它们与你同处一点,同在一个时空隧道中茫然无际地行走。你看见光,却分不清它来的方向,就像闭上眼睛听这秋风,也听不出它源自哪座山脉哪片草原。时间是不属于任何人的没有标志的东西。
现在我们来看看“她”。与时间本身一样,她是个矛盾的混合体,清澄而杂乱,深沉而透明,苍老而又生机勃勃,使人辨不出它的本质所在。这个季节你能看见一年来最多的蓝天(为传说中的“蓝天指数”做了不少贡献),正在落叶的老杨树、银杏和梧桐,坚韧地伸开所有苍老的枝杈伸展向上。它们坦然无畏地面对四季的循环,连一丝犹豫都不曾有过。如果幸运地住在城北,你能看见西山的颜色又转蓝了一些,郊外所有的湖水都澄澈起来,天放晴时晚霞的颜色明艳而凄惶。你还能看见无人居住的房屋和暮色里的广场,看见所有变黄和变红的叶子落在废弃的小径上,看见小径尽头凝神伫立的人们,看见每一张脸孔上或迟疑或惊奇或不知所措的表情。空中飘荡着傍晚的铃声,孩子们的俏皮话,堵车时不耐烦的咒骂,轻度污染的空气里夹杂着甜蜜的桂花香,你如何把它们分开?不,不可能的,这座城市的美好与罪恶一样深重,就像白天和黑夜如此并行不悖地运行在同一个星球上。有人在草地上放风筝,有人在划船,有人在黄昏时穿过破旧的小巷和小饭馆门口蒸腾的香气,有人急匆匆地抱着书本穿过校园,有人看见跑道尽头血红的落日,有人在欢闹的人群中沉默不语,有人举起酒杯为了来日的离别,有人在为今日歌唱,歌声很低很低,没有人能够听见。她是北京的秋天。
早年学过《我与地坛》一类写秋天的课文,内容多半忘了,惟一记得的是那时的天气。天刚转凉时,早上起来会觉清冷,要在被子里多呆五至十分钟。但寒冷也很快让人清醒,逆风走去学校的路上,多半是神清气爽,即使前面有考试之刀山火海也敢于下跳——所谓应试教育培养下人民的思维定势。到了凛冽的深秋,所有人洁白的校服外都罩上了不同颜色的大衣,像彩色的音符一样教人喜悦。那时我便开始期待冬天的到来,没有圣诞礼物,没有假期,只有考试考试考试,可是下一场雪就好,一场雪就把你带回在昆明湖上打雪仗、和朋友们分享无花果丝和干脆面,坐在暖和的电脑房里看着冬青丛上的积雪发呆的童年。冬季是华美的尾声,秋是她的序曲,却是最宁静而辉煌的一部分,各种情绪各种色彩的大集合。所有的不确定都或多或少可以在这个森凉的季节里找到思考的方向:要么走下去,要么回到原点。当时人们的想法就是这样简单。
初二有一回秋游去爬香山。太熟悉的地点,不愿走老路,于是与两个朋友一起商议脱离集体爬了小路,提前半小时左右到了顶——这一反动行为,事后竟被网开一面,简直受宠若惊。我只记得十一月的天空像将冻结的冰面一样湛蓝,小路两侧裸露出的树杈全无色彩,落叶掉在脚下失去了形状。我们得意地站在山顶的寒风里,对每一个爬上来的人微笑,事后还写了一篇名为《三小时游香山记》当周记交了上去。这一行为的含义是什么呢?不记得了,但感受到的秋意却那样深浓,有别于一切平常的日子。后来看昆德拉提到“诗情记忆”一词,才多少明白其中涵义:像某一个人能够占据另一人的诗情记忆区一样(如特丽莎之于托马斯),某些特殊的瞬间具备在平淡的生活中脱颖而出,占据你的脑回的能力。而它的特殊性又在哪里?表面上看不出,就像冰川化入水中。但它们是安安稳稳地呆在记忆的载体里了,除了在某些黑暗的时刻想起,谁也不知道。
文字里的秋天却不止于此。“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这一类古乐府写秋意最为深远,道尽了千年以来一无不同的人生。此外如“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如“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如“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如“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不论与现实相去多远,这些通俗诗句构成了想象中的秋天。最幼稚的幻想莫过于生在古典中国,身为文人,最好的朝代是北宋,庙堂江湖都无所谓,只要活在水边,从《诗经》《离骚》而来的人文传统仿佛一掬可及,整天不干点伤春悲秋之类的蠢事,简直就活不下去。
生为国人的两点好处,在我看来,一为美食,二为古典文学。虽说语言无高低,但我并不相信读懂诗经楚辞,要比读懂弥尔顿或莎士比亚来得容易。自然有人跳出来牢骚道“读这个有什么用?”就像鲁迅应该从中学课本里删掉一样,热了两年的国学也终于成了历史余孽。我中文也不好,也不是国学党,也读不懂楚辞,凑点不和韵脚的破诗,更是小孩子的玩乐了。然而我们的文学传统就毫无可取之处么?总觉得不是,还可以为她说上几句话。
看过残雪一篇中国文学批判,大意是中国小说只停留在叙事的层面,没有进入到形而上的深度。这种批评有合理之处,但也可以说,中国文学中形而上的一面,并不显现于小说这一文体中。小说是为传奇,传奇就是讲故事。而诗歌的铿锵音韵和婉媚神采,字里行间缥缈的意境——仅这两个字就够虚无的了。并非没有抽象诗人,从李商隐的隐晦到李贺的诡丽,那一句不是后人考证得死去活来?王静安在《人间词话》里也引用过叔本华和尼采;这种悲观主义哲学的倾向,不得不说与他日后的自沉有所暗合。明知道去殉的只是一个虚幻的理想,明知道它的虚幻,但还是不得不死——因为没有这种虚幻,生活也将失去意义。
撇去形式上的流行,真正的古典情怀当今是难觅了。生活的步调越来越快。没有人会为第一场秋风驻足了吧?也没有人会在阴影里停下脚步,观察落叶的颜色了吧?这是可笑的,想都不想就知道,更别说什么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或是只会一句“人生之若如初见”的感叹了(可怜那些被装逼党糟蹋的好词)。这些矫情的抒情方式之外还剩下什么?最深沉最真诚的感情,往往无法形诸语言。这是我笨拙地写了这么多关于秋天的话之后的感想。
最后说说奇怪的古人吧。他们总以“秋”指代一年,“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便是如此。以鄙人陋见,大概因为秋季转凉,人们最容易意识到“我靠又是一年啦”的缘故。说来不过是习惯,像欧美把周日作为一周之首一样,像我习惯了没有第一场微凉秋风来临的日子一样,像人们终要习惯这个逐渐失去所有记忆的世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