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美与续貂热
(2010-07-29 15:3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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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乱弹文化 |
分类: 舊作 |
注:高中旧作。写于2005年2月。
某日重翻《伊利亚特》,看到特洛伊围城一节。平日我看书,少有工夫挑作者话里话外的毛病;那天不同,细细地看了一段,竟挑出不少时间混乱的问题。略举一例:复仇女神丢下金苹果时,是在阿喀琉斯父母的婚宴上(那时阿喀琉斯还没出生呢),赫拉雅典娜阿佛洛狄忒找帕里斯裁决时,帕里斯已经16岁了。帕里斯劫走海伦是几年以后,这时阿喀琉斯居然就能出来参战了(请想象一个不到十岁的希腊英雄上战场的壮观场面,与布拉德皮特的成熟男人形象形成鲜明对比)!这样说来,赫克托耳至少比阿喀琉斯大二十岁,但在城门决斗中他们常常被描述成一对年龄和战斗力都势均力敌的对手……如此种种,这个时间漏洞可是不好填。
不解之下,我向高人求助。该高人属于传奇般的1975—85一代,在圣斗士的熏陶下长大并对其怀有深厚感情,希腊神话造诣极高。不料当我一问,她摇头叹息,也觉得这是荷马在胡扯。“像这类严重的时间混乱还能挑出很多,”她最后下了定论道:“有时候它简直不能自圆其说。不过,这也是残缺美的一种。”我没话说了。
残缺的涵盖面广,但残缺美的范围却窄了很多。什么样的残缺才能叫作美,世人每每纷争,难于定义。比如说,米洛斯的维纳斯,那著名的断臂像。有人评论说断臂之美在于“断得恰到好处”,如果残缺的是身体的其它部位,或者断臂的位置不恰当,便残缺了很多令人神怡的想象,从而流失了大半美感。然而它的美就在这一个“恰到好处”上,看似漫不经心,残缺便成了美。当人们欣赏美的时候,又有谁会真正在意那一双真实的手臂?这样的例子很多,《伊利亚特》存在严重的时间漏洞,《红楼梦》只有八十回未完稿,这些都不影响它们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所谓瑕不掩瑜。诚然,它们也给后人们留下了更富于神秘感的想象空间。
不幸的是,后人中不满足于想象的大有人在。张爱玲就说过“人生四大憾事”:一曰海棠无香,二曰鲥鱼多刺,三曰曹雪芹《红楼梦》残缺不全,四则是高鹗妄改——死有余辜。这样一比,当代的红学家们,对待高鹗的态度已经宽容了很多,毕竟他是掌握遗稿资料,或许还有未竟的创作思路最多的后人之一,因而完成遗稿以及被后人鄙视的重任就不可避免地落到了高先生的头上——想来也是倒霉。高先生给我的印象,是个性情温和但运气不佳的老好人,一直受着学者和读者的夹板气。——《红楼梦》有了结尾,总比没有好吧?总是有人这样说的,不忍心给高先生一个续貂的罪名。的确罪不在他,曹公一去,换何等人也续不出原本的后四十回,看来续貂的罪名只不过是谁担罢了。“天使文章中道绝”,只是没有“再生曹公在人间”了。
高先生续貂的罪名既已澄清,那是不得已的事;如今的人可并不这样。中华五千年文明史,无非有两个作用:一是让外国人赞赏,二是给自己人糟蹋。让外国人赞赏很好解释,给自己人糟蹋看似难解,其实是别有道理。且撇开那些东一砖西一瓦挖万里长城墙角的人不讲,鲁迅先生《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就提到过这种“奴才式的破坏”,是标准的国民劣根性产物。如今不知是文物保护工作做得好了还是文物都卖得差不多了,文物流失形势有所减缓,糟蹋者开始把矛头从物质文明转向精神文明。一打开电视,就是古装剧的天下,染着金褐色头发粘着假睫毛的古装美女纷纷向你搔首弄姿。这还不算,更可怕的是电视广告的偷换概念——在清宫的满汉全筵上奏起第五交响曲,真是中西合璧得可以。看来不能只糟蹋是中国文化,适当地加点西洋元素也深得人心,幸亏贝多芬他老人家听不见,否则听了也得吐血。另有一些肥皂剧,拍了不够还要出续集,如同狗尾巴后面又连系了几条狗尾巴,其状惨不忍睹……这种倒胃口的事还是免提。因为这一类的理由,我怕了电视,半年不开一次,节目一概不看。据说真正的现代人都跟美国人一样,以电视为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这么说来,我有必要回到山顶洞去看望老祖宗,只怕他们也对后代的行为困惑不解——此类行为,远非简单的续貂所能解释。
然而续貂也罢,滥改也罢,我认为最可怕的,是当今的人们缺乏真正的审美。在这个伪造、篡改甚至剽窃大行其道的时代,车尔尼雪夫斯基“真即是美”的理论果然站不住脚——因为真正的美可能是残缺的,而虚假的造作却近乎完美。更要命的是,人们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们都长了一双比罗丹更能发现美的眼睛。《伊索寓言》里的假花,也正是意识到了有这么一群人给她撑腰,才得意洋洋地对真花说“我比你美!”。——可以想见的是,曹公若生在今世,即使他完成了《红楼梦》全稿,也会被出版社退回去,劝其改成大团圆式结局以便赢得读者市场,看来生在今世更是一种不幸。人生四大遗憾何能补全?不知张先生如何,我是不敢存这个奢望了。
续貂热将继续在中国上演着,与一幕幕的肥皂剧一起。美的印象却渐渐褪了色,成为一个残缺的记号,如静静的雨夜里一盏昏黄的路灯,寂寞地,一闪一闪,倏地暗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