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间的神明——民族植物学【一席】谈
(2013-03-04 22:47:44)花木间的神明——民族植物学一席谈
(【一席】记者 吴佳霖 记录整理)
【按】感兴趣的朋友可点击http://i.youku.com/u/UNDg0NTA2OTY0/videos/order_1_view_1_page_1观看视频。本文由吴佳霖女士根据我在【一席】做的演讲记录整理而成,感谢她及【一席】的所有朋友们!
大家好,我是个湖南人,在湖南呆了22年,在云南呆了23年,来北京3年了。我研究民族植物学,和云南的所有民族结下了不解之缘,今天我跟大家分享一下过去20多年里见到的一些特别的植物,它们的生存智慧,以及丛林中的各民族同胞利用这些智慧的智慧。
很多人说哈尼梯田是哈尼族的一个奇迹,因为这个地方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梯田是用来种水稻的,水稻没有水就没法种了。但是这里没有水库,也没有抽水机,水从哪儿来?这里给大家介绍一种树,它的名字叫水冬瓜,书上一般把它叫做桤木。桤木是一种非常优秀的树,我这里把它拟人化,是因为我太喜欢它了。它有很多的优点,而最重要一点,是它可以保水。所谓保水就是,它可以涵养水源,保持水分。如果我们去元阳,大家看从山顶到山脚,都是梯田,在梯田之间,一些山沟里、山坡上也能看到一些树,其中最主要的一种就是今天给大家看的水冬瓜,这些树是哈尼族保护和保留下来作为“水库”的,水冬瓜也乐意在这些地方生长。
这是我有一次去西双版纳考察时拍到的一张照片,大家数数看,这里面有多少棵树?大家不一定数得清楚,当然这实际上不是一片森林,它就是一棵树。这叫独木成林。独木成林在我们国家南方很多地区都有这样的现象,它们由榕树类的乔木发育而成,这些榕树是很多野生动物的家园。榕树会结很多很多果实,都属于无花果类,它们是很多野生动物的美餐。有一类很特殊很小的昆虫,叫做“榕小蜂”,榕小蜂和榕树经过了数百万年共同的演化,榕树离不开榕小蜂帮它传粉,要依靠它帮助传宗接代,榕树也供养着榕小蜂,给那些小朋友们吃的、喝的、住的,它们互相依赖、相互帮助,这种关系在生物学上叫做协同进化。还有很多专门以榕树果为食物的鸟类,和一些小型的哺乳动物。所以榕树在热带地区生态系统中是关键物种。象这类生物的生存智慧,自然界中有很多的例子。
所以很多民族是崇拜和保护这些树的,即使他们要修一条路,即使要开垦一片荒地,如果看到那里有一棵大榕树,他们就会保护下来,因为这是他们的神树,而这些神树也为村寨、百姓提供庇护、提供遮风避雨的场所。
有一首歌,叫做《56个民族56朵花》,第56朵就是基诺族这一朵,她是国务院1979年确认的民族。基诺族同胞都住在西双版纳的山区,我对他们非常熟悉,因为我的博士论文就是在那里完成的。每次我走进村寨,他们就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又回来啦?”,非常亲切!这里我要讲基诺族喜欢吃的花,叫做杰波花,它的中文名字叫粉花羊蹄甲。杰波花开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基诺族没什么东西可吃的,因为他们历史上从来不种一棵蔬菜,他们吃的菜全部来自当地的森林生态系统。每年到杰波花开花的季节往往会看到这样的景象:小伙子爬到树上去摘花,小姑娘拎一个篮子在下面捡。谁能爬的高,谁爬的树大,谁就肯定能得到小姑娘的欢心;谁采的花多,谁爬上了最难爬的树,就说明这样的小伙子越值得托付,因为它是力量的表现。我特别馋那些杰波花,所以一般都是在它开花的季节去基诺山。
基诺族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西双版纳的森林中,这个地方热量比较高,雨水比较充沛,历史上从事刀耕火种农业。所谓刀耕火种,就是把森林砍伐,放把火,烧掉,烧完之后,种上庄稼,过两三年后不要了,再砍到一片森林。他们把土地分成十三片,也就是说,每一片使用两年或者三年,把这十三片用完之后,也就是26年或39年之后,再回到第一片,这第一片就已经长出来很多参天大树了。一般意义上来说,一把火烧干净,是严重破坏森林生物多样性的,可是如果我们看周期的话,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因为有那么一些物种,它们需要一个开阔地,才会活得好,如果让它们在茂密的森林里,可能活不下去。而刀耕火种创造了不同的生态系统类型,为不同的物种提供了不同的生态位,也就是不同的生存空间。基诺族凭着刀耕火种维持着当地的生物多样性,也是合理地利用当地土地资源、森林资源的一种方式。当然,现在森林面积减少了、人口增加了,我们不能提倡大家去搞刀耕火种、去砍伐森林。但从这个故事可以看出,基诺族的这种轮流利用森林和土地的生产方式,是符合当时的自然和历史环境的,蕴涵着古朴的生态文明的思想。
我们再来看另外一种吃的,它的名字听起来有点特殊,它的名字叫烤啰嗦,烤啰嗦是傣族的年糕,汉族过年的时候会做年糕,傣族过年的时候也要做年糕,他们的年糕是这样的,用芭蕉叶或者柊叶把年糕包起来,然后放到蒸笼里蒸。这个年糕在傣历新年的时候做,那个时候正是旱季的末尾、雨季即将到来的时候,那时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大家都不想干活了,干什么呢?过年!在炎热的时候往身上泼点凉水,让他们凉快凉快,所以他们过年也叫过泼水节。过年就少不了要喝酒,吃肉,吃很多好吃的,但是在这个时候由于天气很炎热,东西很容易变坏,但也有不容易坏的,那就是他们的年糕。因为里边有一种特殊的东西,是一种花,名字叫做云南石梓,傣族叫“买索”,这种树上开的花是傣族年糕里的不可缺少的成分。这种花有很多作用,第一个作用,保鲜。少数民族怎么会知道保鲜呢?事实确实如此,他们就是用它来保鲜,因为那里太热了,很多食物一夜之间全都馊了,但是这种年糕不会馊。第二,这种花很香,所以烤啰嗦吃起来特别香。第三,可以染色,因为它的花瓣是金黄色的,染出来的年糕的颜色金灿灿,很漂亮。所以每次我去西双版纳出差,总要买一小袋拿回来给我女儿吃,又香又甜,特别好吃。即使在路上耽搁几天,也不会变坏。所以,老百姓是很聪明的,能从自然界找到很美味的佳肴。另外,云南石梓树,也是小乘佛教中的一种神树,具有宗教上的重要意义。
再给大家讲一个故事,这里有一种树,书上叫“铁刀木”,在西双版纳傣族村寨周围有很多。它长得很有个性,疙疙瘩瘩、歪歪扭扭的。实际上,它应该长得很挺拔,很潇洒,我见过很多傣家竹楼的顶梁柱,就是用铁刀木做的。大家看到的这幅模样,很怪异,是由于这种树历尽磨难,每隔三年就要被砍一次,所以有一个名字,叫挨刀树。这种树的木材中间是黑色的,所以它还另外一个名字,叫黑心树。可是我们仔细研究它以后,觉得它不仅不是黑心,而是良心大大的好。因为这种树为当地森林的保护,为当地人民的健康,对当地经济的发展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它是拿来烧的,是一种当地的能源植物。大家可能会觉得奇怪,在西双版纳,山里有的是大树,不愁柴火,不愁薪炭,其实,如果真的要去山里面砍伐森林,还是有一定路途的,需要很多时间和劳动力,另外对森林也会造成很大破坏。铁刀木的燃烧值很高,烧的时候除了热量很足外,冒烟很少。很多傣族妇女长年累月在灶台边劳作,如果薪柴产生的烟尘太多,傣族妇女会吸入大量的粉尘烟尘,影响她们的健康。但是这种木柴没有什么烟尘,所以每家每户都种上几棵十几棵,她们也就不需要去砍伐森林了,她们也不需要用其他冒烟很多的薪柴来做饭了。所以我们应该给这种树另外一个名字,因为它非常优秀,我们不应该叫他挨刀树,更不应该叫他黑心树,虽然它看起来很丑陋,但是心灵美,我们可以叫它“卡西莫多”。
人类的知识分为两大体系,一个是经验的,传统知识(几万年);与之相对的是实证的,称为科学知识(几百年的年轻知识)。我们的祖先,在历史的长河中与土地唇齿相依,足以让他们成为这片土地的专家。他们不断地向大自然学习,不断积累经验和知识,并且代代相传。
我们的少数民族同胞,以及很多边远地区的汉族,保留了非常丰富的传统知识,这些传统的东西,尤其是关于植物的管理、利用、保护方面的知识,对现在、对将来都是非常有意义的。而这些传统知识我们如果不抢救,可能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会永远的消失,我们将永远失去这些知识,这是很可惜的。
我们研究过红头瑶的药用植物。红头瑶是瑶族的一个支系。为什么叫红头瑶呢?是因为她们妇女的头上都戴了一顶红色的尖尖帽。在红头瑶那里,有一个传统,结婚那天,女孩子要把头发剃光,把眉毛刮得干干净净,带上一顶红色的帽子,这个时候才可以出嫁。红头瑶妇女会用很多草药来泡澡,像我们城市里的SPA;而当地的男士们根本不懂草药。其中有一种草药叫荷花藤,这种植物是他们当地红头瑶的妇女拿来给生产之后的妇女泡澡的。妇女生了小孩以后,用这个来泡澡,三天就可以下地干活,像我们坐月子三十天以后,既不洗澡又不洗头,头发都乱糟糟的,而红头瑶只需要用草药泡三天就可以去干活了。我们就很奇怪,到底是什么原因?是否真有这样神奇的效果?我们不是妇女,没办法试一下生个小孩,所以我们就把荷花藤拿回实验室,看它是不是真有那么神。通过分离提取,我们从荷花藤这种草药里发现了59种化合物,其中确实有两种化合物,对一氧化氮的产生具有抑制作用,而且没有细胞毒性。大家知道,一氧化氮是很多疾病和炎症的帮凶,尤其像癌症、感染这样的病症都是由一氧化氮引起的。我们的实验,验证了红头瑶用荷花藤作为妇女产后恢复的药浴植物,是有道理的,是科学的,因为其中的化合物可以抑制NO的形成,也就避免了炎症。
可是,现在知道这些药用植物的人越来越少了。当我们再次到红头瑶村寨做调查时,就有两位懂得很多药用植物的老人去世了,她们没有传承人,也就是说,那些宝贵的药用植物知识也从此烟消云散了,这是十分令人痛心的。
除了红头瑶,少数民族地区有很多老医生。大家看这张图上的老人,可能谁都想不到他是一位药到病除的高手,我是在广西靖西县的一个村子遇到他的,他懂数百种草药和用途,以及秘方偏方,民间真是……卧虎藏龙。
人类慢慢进化到今天,主要是靠这些传统知识。但是,传统知识的传承困境已成为普遍现象,家族式传承方式不再发挥作用,年轻人更愿意去城市打工和生活;这类知识产权也不能得到法律保护,所以传承人对外守口如瓶,不轻易示人。
许多传统知识的拥有者正在老去,他们所拥有的传统知识随着肉体的消亡而湮灭。美国哈佛大学著名的民族植物学家Richard Evans Schultes在研究了南美洲的传统植物学知识后指出:虽然这里曾经为世界贡献了诸如橡胶、金鸡纳等诸多原料植物及相关的传统知识,但是当地的年轻人不再也不愿学习先辈们积累下来的传统植物学知识,随着那些掌握部落知识宝库的老人们不断去世,这些民族的传统文化也不复存在,犹如一部又一部的孤本从书库蒸发。
我在祖国西南的丛林之间,在这些智慧的人群中行走20多年,我谨慎地做出这样的假设,当地百姓对当地的生命一定是了解的。基于这样的假说,我不遗余力地开展民族植物学的研究工作,希望抢救我们的祖先们留下的无尽宝藏,也希望更多的人能关注这些宝藏,既对得起我们的祖先,也能造福子孙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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