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出450万字汉语小说 书写“50后”心灵史
(2011-11-08 20:35:30)| 分类: 你在高原-访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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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山东省作协主席、中国作协主席团成员。1956年11月生于山东龙口市。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现已出版单行本近百部,大型文集五套,译为英法日德等多种文字。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外省书》《芳心似火》在海内外影响广泛。作品在海内外获奖30余次。自1987年以来,先后受邀到国内外众多学府讲学。1999年《古船》被法国教育部和巴黎科学中心确定为全法高等考试教材及必考书目。
由头
争议中的中国版《追忆似水年华》
3月16日,作家出版社在京为作家张炜长篇小说《你在高原》举行首发仪式。《你在高原》长达450万字,由《家族》《人的杂志》《海客谈瀛洲》《我的田园》《荒原纪事》《无边的游荡》《鹿眼》《忆阿雅》《曙光与暮色》《橡树路》共10部39卷汇聚而成,堪称“中国版的《追忆似水年华》”,创造了汉语小说篇幅最长的纪录。
作家出版社社长何建明说,这部小说创造了中国当代文坛三个“第一”:第一部长达39卷10部书的文学作品;第一部450万字一次性推出的作品;第一部用20年不间断创作的作品。张炜说,该书虽然每部皆可独立成书,但它仍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系列作品。“在这些故事的躯体上,跳动着同一颗心脏,有着同一副神经网络和血脉循环系统。”张炜认为,这部讲述一位地质工作者所见所闻所思的作品,严格来讲,即是一位地质工作者的手记。
小说出版后,不少网友发出质疑。网友“倾听我说”说:“在今天,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花钱’去买,‘挤时间’去看?不管怎样,敬佩作者的执著精神。”网友“郑北周”对三个“第一”逐个批驳:“第一部长达39卷本的文学作品就不要拿出来说了,最大众化的郑渊洁老师在笑;第一部450万字一次性推出可以算是亮点,但不值推敲,500万字的《大秦帝国》在笑;至于长达20年不间断创作,如果不出意外,韩峰日记都会如斯。”学者叶匡政也忍不住在微博上调侃:“第一部很难读完的长篇小说,这个比较靠谱。”针对种种质疑,正在香港进行为期3个月讲学访问的作家张炜,接受了本报记者的独家专访。
对话
记者(以下简称记):为什么说《你在高原》是“一位地质工作者的手记”?
张炜(以下简称张):这部书追索和记录了中国百年来的艰难转型。主要讲述的是一批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人的经历,源自我的挚友宁伽和其朋友的一系列真实故事。我一直沉浸在一种长久的感怀气氛中。20多年前,我就准备回溯这一切,最后决定按照这些人走过的足迹,把那些地方全部勘察一遍。我抵达每一个城镇和村庄,记录下这些地方的人文、自然和民间传说。在这个过程中我遇到了一场难料的事故,出了一场车祸,造成非常严重的胸部积水。所以最后计划只完成了三分之二,就被迫停下,算是难以弥补的大遗憾。但我躺在病床上吸着氧气还在继续写作,我停不下来。毫不夸张地说,为了写这本书半条命都丢了。
记:可否这样理解——你的行走和田野考察,既是生存意义上的肉体流浪,同时你让灵魂和精神的流浪也参与进来,在家族血脉和精神传承上采气补神。你这种寻找的精神是执著的,传承的是中国知识分子由来已久的情怀。
张:谢谢,你完全可以保留你的观点!
记: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动笔创作《你在高原》的?
张:我起意执笔时候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动手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是1980年代的末期。说实话,如果事先知道这条长路最终会这样崎岖坎坷,我或许会半途止步。但我说过,那实在是盛年的举意,用书中的一个人物的话说,即当时是:“茂长的思想,浩繁的记录,生猛的身心”——这样一种状态下的产物。萌生一个大念固然不易,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要为它花去整整20年最好的光阴。抚摸与镌刻的20年,不舍昼夜的20年啊!书中以浓墨绘制了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枢纽式”人物——他们的基因图谱,或许是开启中国现实与未来的钥匙。
占领山河,何如推敲山河
记:你对“地质”很感兴趣吗?你说的“地质”,是否可以理解为彰显山东半岛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的风俗史?
张:我童年的一个理想就是做一名地质工作者。究竟为什么?我虽然没有书中一个人物说得那么豪迈“占领山河,何如推敲山河”——但也的确有过无数浪漫的想象。至今,我及我的朋友们,帐篷与其他地质行头仍旧一应俱全。我的少年时代,有许多时候是在地质队员的帐篷中度过的。我忘不了那些故事和场景,每次回忆起来,都会沉浸在一些美好的时光中。
记:张承志就提出过“在民众与山河中求知”的观点。你所说的“地质”,我的理解是一个空间造像。时间、历史都过去了,唯有在大地、村庄、建筑、器物上,我们才能追忆、复活时间与历史的细节。
张:你说得对。这期间,我长期自修考古学、植物学、机械制造、地质学,有人说我是一个吞食书本的超级“大胃”;我记下了数十本笔记,仅搜集的民间资料就装满了十几个大箱子。我宿在最苦的地方,连最穷最偏的地方都去了。我曾两次徒步冒雪翻越半岛地区南从蚕山北到渤海湾,这真是一个漫长的旅途。有熟人见过这时候的我,最狼狈时衣裳破旧沾土,头发长达一尺,扎起来赶路……我目的不是访贫问苦,而是贫苦与欢愉、现实与历史都活在路上。这成为了催我上路的最大动力。
中国正在孕育最深沉的写作
记:你是一个创作数量惊人的严肃作家。你从1975年开始发表诗歌,至今已经写了三十五六年,字数很可能超过了1500万字,单是散文就有300万字以上。你是如何分配精力的?
张:我从不上网,自然没有e-mail,没有QQ,没有博客,没有网上专栏。我利用了读书之外的一切时间来创作。《你在高原》其中的几部,我改写了三十多遍!有的开头和结尾,改写了四五十遍!到出版之后,我还有修改的念头。另外,如《外省书》的开头,就改写了三十多遍,《刺猬歌》的结尾改写了四十多遍,三四千字的散文《酒窝》,我在十年内反复拿出来改写,已经改了六遍。我总有修改原作的冲动。
记:你平时不上网,你知不知道网络上对《你在高原》的评价?
张:我不大关心这个。我完成了一个大愿。你至少要读上几卷,才有评价的权力。《你在高原》内容虽然互有联系,但也可独立存在。这10册书不论是故事还是语言,不论是形式还是意境都大不相同,几乎囊括我所理解的19世纪以来所有的文学试验。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和左拉的《鲁贡一玛卡尔家族史》对我启发很大。网络对很多人有用,但跟我没有关系。我至今查阅资料都是在传统的图书馆里,写作也是用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这是我的思考方式和写作方式。
记:你对读者阅读《你在高原》有什么建议吗?
张:就像我慢下来才能思考、写作一样,也要慢下来才能阅读。作家出版社的杨德华先生总结得很好:我的两本书《芳心似火》和《在半岛上游走》,为《你在高原》作出了诠释和导读。《芳心似火》以散文的方式浓缩了《你在高原》的精神内核:人类发展的历史证明,片面的物质财富积累是有限的,甚至是危险的,而精神文明的积累相对物质积累,具有更加恒久的意义和价值。在某种意义上,《芳心似火》可称为《你在高原》的价值词。《在半岛上游走》以散文和文论的形式,不仅提出了我的一些文学观点,而且真实描述了我在创作《你在高原》时的某些场景和状态。
记:汉语写作真正的力量在当下文学中是否已经迷失了?
张:中国正在孕育着最深沉的写作。阅读与写作并非时刻同步,我曾经讲过“泡沫下边总是水流”。所以,尽管感觉上有无数的东西要写,但还是要沉下心来,一点一点写。时代太快了,那么,就让我慢下来,差不多越慢越好。
记:我读过你的不少作品。你不仅继承了19世纪托尔斯泰、雨果等文学大师的传统,而且努力吸纳了20世纪普鲁斯特、穆齐尔等现代主义巨匠的精髓,呈现出炫目的艺术魅力。你的精神气质让很多人着迷。
张:无论从语言到故事,从形式到内容,从韵致到意境,《你在高原》的10部书各不相同,创作风格差异颇大。我的笔触是因思想而写,不是非要追求长度或体裁的一致化。国外是有一些对我的评论,比如葛浩文曾说我是“谜一样的人物”之类,但我几乎就没有变过。我不过是诚恳地写作而已。
记:你的随笔、散文当中,几乎看不到一个时髦、流行、新潮的词语,一方面这说明你的质朴,另一方面恰也表示了你对通俗化语境的拒绝,你有一种一切言谈发乎本心的个人化立场。昔孔子言:“辞达而已矣。”意思是:言语,能达于本心就足矣。
张:我倾心质朴的词句,它们就是大地的明月、植被和花朵。
记:我们还记得,1990年代人文精神讨论中,你和张承志成为争论的中心。到现在了,好像没有一篇具体反击别人的文章。这是为什么呢?
张:我相信“清者自清”的老话,这也是劳动者最朴实的智慧。
记:你文章里彰显出来的“质朴”感动着很多过来人。比如“劳动”和“劳动者”这两个词占有特殊的地位,一经出现往往便与你本人的最高道德理想、美学理想联系在一起。
张:这也许是我精神哲学的一条界限。它的一边,站立着善与美,另一边,站立着恶和丑;如果说我心目中有什么信仰,那么对“劳动”的信仰和对“劳动者”的尊崇,便是我心目中的城池!世上辛勤、认真劳作的人们,就是“劳动者”。也可以说,《你在高原》就是我对一直感动着自己的人民、大地的书写。
多年来,我用文学的方式坚守一种精神。浪漫理想、野地、大地精神、劳动者、诗意生存等等,这些都是我内心所不愿意放弃的精神支撑。它们也许会被网络时代视之为“过时”,但在我心目中的价值谱系里,珍贵无比。
记:如果说你笔下“心的高原”并非什么情结,而是一种精神的去处。那么,你笔下诗意弥漫的“葡萄园”,是否近似陶渊明“桃花源”呢?多年前你就出版过一本书叫《葡萄园畅想录》,《你在高原》中葡萄园也成为了精神域界。葡萄园是你小说中经常出现的精神空间。早期小说中,葡萄园往往作为故事的背景出现,到了后来的文本中,葡萄园被赋予了更加深刻的内容。
张:“葡萄园”与“桃花源”不是一回事。前者是驿站,后者是避世的终极地。葡萄园寄予了我的审美取向和现实理想,是“人生实践的一份草图”。葡萄园是融入野地,归于自然的田园梦想,同时它“是一个抵抗世俗侵蚀的围墙,一个喧嚣时代中精神的田园”。我喜欢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精神空间,就是葡萄园。
记:可以设想,若干年后,当人们回眸中国20世纪转型的世相表达时,你这部长达39卷的大书就是不可或缺的参考书。
张:真是那样的话,就是我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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