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03月12日

彼岸无岸
读杨立强先生“故土系列”
弋舟
彼岸无岸,本是画家杨立强先生一本艺术随笔集的书名,近日读杨立强先生画集,有些感受要记录下来,却没有一个题目,权衡一番,还是觉得以画家自己的书名来做这个题目,最是恰切。
“彼岸无岸,既蕴含了我在艺术道路上所经历的种种际遇,表达了我对艺术事业追求的深层理解和态度,也是我终生为之努力奋斗和不停步的启示。”——此为画家本人的破题之语,想必说得恳切。至于画家“在艺术道路上所经历的种种际遇”,我知之不多,也无从猜测,但其“对艺术事业追求的深层理解和态度”,却淋漓尽显在我所赏读的这组“故乡系列”的画面上。
如今信笔写些画评的人颇多,大约多是从画家的“种种际遇”入手,所谓“知人识画”,这也原本不错。艺术家与艺术品之间的关系,当然有其缠绕的深意,是彼此的镜像;但欣赏艺术品的第一要义,怕是非常需要仰仗某种不被干扰的直觉。比如,你可以不晓得八大山人原是丧国的皇族,但却不妨碍你在八大山人的斜眼怪鸟面前被惊吓到,你无从听闻米开朗基罗,但却阻挡不住你被西斯廷教堂天顶画上的开天辟地弄得魂飞魄散。此种直觉,当然需要教养的支持,否则你也难以被吓到和魂飞魄散;而教养之构成,“诚实”当属不可或缺的一条罢?我想要说的是,恰有信笔评画者,以“知人”入手“识画”,不过是道听途说了一些画主的“种种际遇”,便笔下摇曳,做起了头头是道的文章。此虽不为大恶,但失在毫无诚实,动摇了欣赏艺术起码的教养根基——你被作品本身吓到了吗?我岂敢以有教养自诩,但不被吓到,断然不敢轻易对艺术家及其作品置喙。
杨立强先生这组“故乡系列”就吓到了我。
画印在四开的画册上,统共二十八幅,全以画家的故乡陇南山水写就,“墨彩淋漓,单纯明净”,这是画册序言中的定评,的确,这样的识读所言不虚,二十八幅作品当得上如此的评语,可在这寥寥数语的背面,却是一个关乎“对艺术事业追求的深层理解和态度”,是一个关乎“岸与无岸”的艺术逻辑。
一个中国画家,入手从艺,必然由传统发轫,从此轻舟逆行,溯向自身文明的源头之岸。梳理中国画史,自唐安史之乱以后,国势衰颓,文人画崇尚佛学,出世思想抬头,遂有了王维的“画道之中,水墨为上”之反色彩檄文。自此,文人画家整体性的放弃对色彩的追求,以遁世、祛人间烟火为尚。此极端文化现象,确乎锤炼了笔墨,发展了水墨画,使之达到了东方美学登峰造极的高峰。杨立强先生的这组山水,笔墨竖如金刚杵,柔如蚕吐丝,黑到不能再黑,淡到不能再淡,焦到不能再焦,湿到不能再湿,构图上深谙“少则多,多则惑”之理,显然已得写意文化书写性审美之三昧,由此古意盎然,轻舟侧畔,俨然已是传统之“岸”。此是杨立强先生这组“故乡系列”对我的惊吓之一。
然而艺术之事,不是百米冲刺,总有一根红线、一个尽头等在那里,由是,“无岸”才成为某种终极性的召唤。传统中国画的水墨语言发展到极限之后,其负面效应便渐次显现:遗传基因单一,艺术模式定型重复,以祖宗之法衡量框定一切,诸般得失难以用简单的语言来估量。如此种种,正是考验后来者的试金石。能够靠岸已非易事,后辈艺术家有理由就此止步不前,从此系舟于千古之上,也是一种漂亮的境界。但如果你承认时光在流转,世界在变迁,承认“无岸”的漂泊才是艺术最本质的况味,那么,你就不会停止对于“到岸”的反拨。这是我内心中对于艺术家的一个偏执的要求。
杨立强先生满足了我的这个要求。他的这组“故乡系列”,在抵达传统之岸后,有力而又倔强的重新离岸了。由此,就对我造成了新的惊吓。
百年以来,西学东渐,西方美学劈面直入,早有林风眠一辈前贤勾连东西,优化抉择,开启了中国画离岸漂泊的新世纪。纵观“故乡系列”这二十八幅作品,我尤为喜爱其中以青绿为主、用大块面色彩构图的作品。在这部分作品中,蒙特里安式的、追求纯粹造形的欲望跃然纸上。色块与色块之间泾渭分明,以浓墨垂直与水平地分割画面,纯然已是“风格派”的艺术旨趣。作为“风格派”的灵魂人物,蒙特里安尝试找出一个“简单的艺术法则”,以最简单的造型和知性,来代替描写实物或气氛。他认为“艺术不是要复制那些看见的,而是要创造出你想让别人看见的。”不是吗,此般立论,已经暗合我们传统美学的精髓。艺术家杨立强从古典离岸,泛舟至现代,从东方到西方,艺术之舟的游弋犹如画了一个圆。杨立强眼中的故乡,是一个超自然的世界,除了有形,还有一种秩序之美,韵律之美,水是直的,坡是横的,绘画语言是一切景致天经地义的基石。他用艺术家的态度来看待世界,在画面中追求的唯一效果,是符合艺术规律的和谐,而色与形,合成最和谐的效果,才是最美的“人造自然”。艺术家不就是“人造”这个世界的吗?简单的描摹与复制,总是等而下之的。
有传统,有现代,但依然是中国画。“故乡系列”依然用毛笔画在宣纸上,从总体上,杨立强先生并没有失去中国画的书写性风范。无论在色彩和水墨的使用上怎样无所不用其极,这组作品依然坚持了中国画始终姓“中”的根本原则,那种“现代”形式之下难掩的“古意”,亦是我在欣赏时所有惊吓的来源。我惊讶于他是如何做到了这种内在的统一。这就关乎“在岸”与“离岸”的辩证了。无论如何漂泊,艺术之道在于抱一,专精固守不失其道,又是新的境界和新的彼岸了。
没有“终生为之努力奋斗和不停步的启示”,断难打通“到达与离去”“固守与开拓”这些相悖命题的穴脉,也断难参破“彼岸无岸”的内在玄机。从“识画”始,我对杨立强先生这位艺术家,有了“知人”的盼望,想知道是何种“在艺术道路上所经历的种种际遇”,才成就了他今天这般了得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