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6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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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语者或者局外人
弋舟
这本书的版权页显示,它被归于散文集。唐朝晖告诉我,这是本散文诗。而我,捧读之时,却顽固地将它视为了一本关乎个人与时代的小说。散文与散文诗的分野何在?如果仅从分行的密度上来甄别,显然过于粗暴和简单;那么,散文诗与小说的分野又何在?“虚构”在这里似乎成为了一个检验标准。然而,是否“虚构”,真的应当成为检验的标准吗?就好像“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其实,在文学这块版图上,“真实”大约才算是唯一的量器。没有不“真实”的文学,当然,我是指好的文学;同时,也没有不借助“虚构”便能抵达文学“真实”的好作品。
在这本集子里,唐朝晖首先在取材上遵循了我们约定俗成中对于散文抑或散文诗的那种预判,它非但貌似有一个现实的基础,而且也的确真的有一个借以让自己起飞的根基。前者为我们大致勾勒出了这样一个写作者的轮廓:来自湖南乡村,十五岁在石灰窑做工,逐渐成长为一个诗人,如今于京城之中算不得功成名就,但也差强人意地游刃有余。这难道不符合一本小说通常的架构吗?所不同的只是,唐朝晖假以“散文诗”的笔墨,更多赋予了自己这番成长史一派吟哦的气质。他写故土,写师友,以扑克牌的方式写今天自己的林林总总,词语成为他的入口,风雨雷电,热浮冷静,结结实实一副不可救药的形式主义分子派头。但恰是这幅派头,让他在这个符合“散文”陈规的所谓“真实”之上,凭空跃起,摸着了艺术那种更为普遍的规律。
形式主义,多么好的词。如果你算得上是个多少明白艺术的人,就该明白我是在指什么。丰富的意象有时候会令人觉得不知所云;节奏占据了那么重要的地位,以至于有时都破坏了意义。然而就这本集子而言,唐朝晖以自己的文学能力,恰恰让这些破坏意义的不知所云,完成了让人摸不着“散文诗”成其为“散文诗”的因素的这种效果。他用他的形式主义,在文体上成就了更为高级的某种蒙昧。在我,只能将这种蒙昧往小说的方向靠拢了。
在我们的文学教科书中,散文与诗似乎关注的更多是朦胧,而不是明晰,相反,小说叙事的结构却周正、严整。但艺术岂是如此条分缕析的简单事?作为艺术的复杂性,这本集子给出了上佳的例证。唐朝晖以“散文诗”为名,放大语言与音律的统治地位,在一种灵巧的相互关系中,将“实”导向了“虚”,并且,从中完成了只有小说才格外强调的那种周正与严整。于是,奇妙的滋味出现了,作品开始了下一个层面上的蒙昧。这便是形式的骄傲,他从中找到了一种巨大的可靠性。
对应于“形式”,当然便是那个“内容”了。——天可怜见,我们只能如此笨拙地来谈论文学。
人人皆梦时代的呐喊——这是这本集子封面上印的字。如果所言不虚(如今岂敢相信封面上的字?),那么,这是否堪可视为这本集子的“内容”?
老实说,随着年逾不惑,我已经逐渐开始排斥阅读那些简单以“我”为基本对象的文字。“我”当然重要,这几乎永远毋庸置疑。我所反对的,不是“我”,而是诸般“伪我”,就好比,我们从来反对的就不是现实主义,而是泛滥的伪现实主义。被我们的文学语境所戕害,散文抑或散文诗,似乎拿出“伪我”腔调的风险更大一些,有感而发乃至直抒胸臆这些教导,常常被扭曲到将写作者的格局必然缩小的地步。所幸,唐朝晖却在这本集子里写出了“第二个我”(甚至某个章节就是以此为题目的)。于是,“他”出现了。随着行文中“他”的出现,反观与自查就成为了可能,虚构就成为了可能,逼近真实就成为了可能。由于这个“他”的出现,集子中大量使用的“我们”才变得令人信服,变得不那么自以为是,起码在代言“我们”这样一个规模的时候,变得更具说服力。这让唐朝晖独语一般的文风,奇妙地具有了某种更为深刻与铿锵的力量。这时候,他就不是在窃窃私语了,那个“我”焕然有了为一个时代发声的气质。“我”的所有悲伤,“我”的所有欢乐,原来就是这个时代其实早已昭然若揭的气质。
“我”是如此弱小,从性情乃至体貌,都如此弱不禁风;我又何其强悍,在精神中,至少在臆想里,会对着破门而入,强行劫掠“我”的自由的警察说:滚出去!就好像书名《梦语者》是对于封面上那句有可能成为卖点的话的反动一样,当“我”与“他”,“我”与“我”如斯相悖之际,非但文学的张力凸显而出,而且时代之荒谬,岁月之虚无,翩然于文字之中具备了那种可称之为“内容”的意义。如此,这本集子便令人珍惜起来,在某种意义上,它为我们截取与定格了我们这个时代的部分真相。
也许会为此沮丧,但无论如何,呐喊显然不是唐朝晖的根本气质。在我看来,他更善于的还是喟叹。于是,他罔顾逻辑上的不合理,在封面推荐词的指向下,依然使用了《梦语者》这个书名。对此,我以艺术的名义向他致敬。因为,无论如何,一个作家,一个诗人,首先应当警告自己的就是:即便要呐喊,也应当以那种梦语者般的、符合艺术准则的方式开口。天生艺术家、形式主义分子,这些品格保障了唐朝晖发声之际的这种格调。在这个谱系上,他显然有着自己情有独钟的来路。对此,书中关于七月派诗人彭燕郊先生的那部分书写可资为证。究竟,唐朝晖倾情的,依然是那种极富教养的文学之路。这当然是一条纯正之路。
每当我扫过《梦语者》这个书名,几乎就要条件反射一般地想到《局外人》这三个字。它们之间当然不仅仅是修辞上的仿佛,更多的,是那种内在的、极富教养的、饱含着文学性深情与复杂的一致。
有了“真实”,有了“形式”与“内容”,有了这样一种来路的纯正,唐朝晖的这本集子,就完全具备了立于书架之上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