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告 文/邹庚昕
(2015-01-04 18:5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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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分类: 悬疑惊悚 |
凌弱者,不可告。
偷盗者,不可告。
虚伪者,不可告。
自大者,不可告。
背叛者,不可告。
杀戮者,不可告。
怯懦者,不可告。
敌对者,不可告。
浅薄者,不可告。
01
从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这个看上去瘦骨嶙峋的城市便一直是阴天。巨大的阴灰色匍匐在天空的胸膛上,犹如一张栉沐过多年风雨的墙皮。森冷、寂静、欲雨还休。
我在一区49栋的5楼唯一一间外租的房间里居住。这个楼层的人都不甚来往,大家像池子里无视彼此的游鱼一般,过着简单有秩的生活。我惯于蛰伏在白昼时间段的习性让我显得孤僻,当这个城市里其他人忙碌奔波和喋喋不休时,我只是静静地站在玻璃窗前喝水,凝视楼下的人群,或者坐在漆黑的电视屏幕前一言不发。
就像塑料瓶中喝到一半的水,放在角落里,一直安静着。
这样的状态仅仅维持了不到一个星期,我原本想小住一段时间便离开这城市,不和别人发生太多的牵扯,但最终事与愿违。住在这个楼层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死了。
那天听到喧嚷的警鸣声,我迅速打开房门,便看见楼道里拥满了人。我穿过人群走到死亡现场外,听到周围的住户一言一语地指点议论。我佯装随意的口吻打听了一下情况,才知道这个男人死得有些奇怪——他的尸体已没有了头颅,而脑袋和脖子分离的地方竟没有任何被切割过的迹象,一如自然脱落。
后来几天中,警方向住这里的居民都问了话,问到我的时候,我从一个年轻警员的嘴里获得了颇为骇人的信息。当时他拿着记录本,一边挑着眉毛微笑,一边摇头说:“这种死法虽然见过,但真不知道凶手是如何做到的,可能最精密的切割机器也没这么厉害,尸检员说,脑袋切掉的地方就好像两块光滑无比的玻璃忽然分开一样,裂痕十分匀称,肉体就像没受什么创伤,而且……”
我飞快地问他,“而且什么?”
他警觉地瞟我一眼,“而且没有失血的迹象。”随即,他抖出惊恐的表情,笑了笑,“一个人脑袋掉了,却没有流过血,不失为一桩好事。想想,在大街上,一个人走着走着脑袋忽然掉了,可画面一点也不血腥,反倒让人觉得可笑。”
“脑袋找到了么?”我又问。
他做了一个手势,说:“至今没有下落。”
城市的夜晚因此而变得躁动不安,犹如一出节奏舒缓的歌剧陡然生出了杀戮和暴烈的气息。住在5楼的人们似乎已经被男人的死亡牢牢捆绑,夜晚的活动渐渐减少,使得楼层愈加的冰冷寂然,宛如黑色狭长的蛇的腹腔。黑色在死亡的催生下,简直成了一个不断发育的胎体,一夜夜地茁壮,一夜夜地强劲。有时候,我闷在屋中太久,夜间会站到5楼尽头的阳台上独自抽烟。从那里看去,延伸的走廊,仿佛一条被阴灰雾气笼罩着的河流。而幻觉中,我总是听到凄厉的哭响,宛若一个女子埋葬得无处不在的怨恨。
随着时间的推移,住在这里的人们似乎已然习惯了楼道和走廊中阴郁的沉沉的灰。有时候,我从外面买完牛奶和面包回来,可以遇上一两个外出的家庭主妇或送小孩子去上学的女子。她们的脸色苍白,双眼如同深陷的沟壑,目不斜视地下楼,好像麻木的偶人。当稀少的光线从细碎的角度点缀到她们的脸颊上,我惊讶地发现她们的模样真如一个个神色凄怆的鬼魂。
这种压抑的氛围使人近乎窒息,就在我预计搬离这里的时候,新的事情却打得我措手不及。一个星期后,第二个死者出现了。而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就是我。
难以置信的事实,这个三十多岁男人身体上没有丝毫伤痕,死去的时候身体僵直地站在窗前。让人感到可怖的是,我发现他时,他的双眼已被挖去,手法和上次那失去头颅的男人一样,肉体残缺的地方轮廓匀称,亦没有流血的迹象,宛若自己脱落的一般。
而且,这个男人的脸是极度扭曲的,左右半张脸完全错位了。
我被叫到死亡现场向警司官叙述发现男人时的情况。再次进入房间时,我整个人都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混乱。客厅和我第一次来时一样,简单的家具和干净的摆设,一些漂亮精致的小装饰品散布在电视柜旁。站在客厅中央,可以看见落地窗外的天空是那么的灰暗阴冷。进入卧室,男人死去的地方,四处都是挣扎过的痕迹:床头的电话被摔碎,地板上一地的文稿和纸张,书柜的玻璃已经破碎,书本也散乱地掉落下来,床单完全被撕扯成了碎片。光凭这些惨烈的残迹,我完全可以想象到死者当时是多么的痛苦——在这房间里如同野兽一般发出凄惨的哀号,拼命地滚打和撕扯,不断想借助卧室里的物品来使自己摆脱某种惨状,但最终还是以令人悚然的姿态死去。“我听到有挣扎声才来敲门的,过来时,大门正开着。”我对警司官说,“一走进卧室,就发现了那具僵直站立的尸体。”
警司官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气,迟疑了一下,递给我照片,“这照片是从那个一星期前死掉的四十岁男人影集里掉出来的。”
看到照片的时候我彻底感到一阵恐惧。那是一张貌似在户外野餐时候的拍照,四周的风景很清新,阳光也难得的明媚,画面中的人将手插在腰上,一副悠然的姿态。但是,这个人脖子以上的部分全都很自然地消失了,变成了人物背后的风景,于是看上去就如同一个生来就没有头颅的人拍下了这张照片。
我睁大了双眼将照片交还给警司官,他收过照片吩咐女警员查出是谁拍的这张照片时,我猛然转头疾身跌撞到书柜前,疯狂地如刨土一般在散乱的书薄中搜找一阵。当那个警司官迅速转头想呵斥的时候,我缓慢地举起手中的相册,然后抽出相册中的最后一张照片,眼神惊恐而绝望地看着面前的他。
他的脸上露出了震撼般吃惊的表情。
照片上,在明媚阳光下微笑着的三十岁男人,和他自己僵直站立的尸体一样,被人挖去了双眼。
再看照片时,不断汹涌而过的图象飞奔过我的脑海,我突然之间想起每个夜晚下看到的漆黑阴森的走廊,还有那些上下楼的男人和女子在惨绿色微弱灯光下麻木苍白幽魂一样干涸的脸,以及笼罩在这个楼层中那若有若无如同哭声一样沉闷的冷雾。所有鬼魅的凄绝的黑色一下子穿透了我的胸腔,如同密集的雨水一样击打而过。
我抬起头,声音哽咽地对警司官说:“住在这里的人被诅咒了。”
警司官瞪大了双眼朝窗户方向挪退了几步,以一副诡异的眼神看着我,双手惧怕地摸索往身后,嘴角不停抽搐着发出嘶哑的笑声,摇着头一步一步地后退,最后如同溺水的人一样用力抓住垂落的窗帘,大声吼叫,“不,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的!荒谬!”
他的身体崩溃在窗下,窗帘在他的手中被狠狠扯落,屋外庞大而冰冷的阴天一瞬间犹如山峦一般突现。
似乎是在昭示着一个死亡时代的来临。
当整块窗帘都掉落下来时,我走到了被窗帘遮挡住的墙壁前,惊讶地看到了那上面红色如血液般的字迹:
杀戮之人,令我苏醒。
——加都少女
我叫到:“看,这墙上。”
警司官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一脸困惑地在我身后,说:“看什么,这墙上什么也没有。”
住在49栋里的居民大多搬离了,我也换了一个新的住处。每次打开窗户,依旧可以看到这个城市巨大的阴天,犹如一张屈怨的哀伤的脸,冷寂而诡异。
那几天里,恐惧如同黑猫的手爪一样撕扯着我的神志。无数幻象如同停靠在海面上的渔船一样,每到夜晚就亮起灯盏,照亮我恐惧的双眼,如同利器一样刺插心脏,使我夜夜难以入眠。我渐渐有了梦。梦里是一个荒芜的城市,四处是腐朽溃烂的尸体,我是那样身临其境地走在那城市的街道上,拼命地喘气,身体颤抖地行走,而总有一双双焦黑的手,伴随着女子细腻恶毒的耳语,想将我拉去另一个地方。
我知道,它想让我死。
“你听得清那女子说什么吗?”警司官在和我聊天的时候问。
我摇了摇头。那一两天里,很多次,我都想问一件事情,但每到嘴边,又会忘记,警司官提到女子的时候,我才想起自己的疑问,“加都少女是谁?代号吗,或者笔名?”
警司官按灭手中的烟,捂住嘴哑哑地笑我,说:“加都少女,不就是加都人嘛。难道忘记了?中学历史教材里讲过的,传说二战时候差点被拉简帝国灭绝掉的那个种族。”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目不转睛。
他疑惑地皱眉,“有什么问题么,这的确是历史教材里的。”
我猛地握起他的手腕,说:“我必须找到破解诅咒的方法,务必请你帮助我了。”
查找那段历史相关资料和记录的过程中,一些事实令我大为惊慌。不可不说,在惊慌的过程中,我进一步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有许多史实,仿佛正暗示着人们死亡的来由。而在体验这种巨大的惊悚和悲惶时,我同时也了解到了二战时期拉简帝国对加都人实施的种族灭绝计划是如何的残忍以及暴烈。加都人在那时候所承受的苦难完全非常人能够想象。
1493年6月,拉简帝国撕毁《世界共同和平协议》,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
1493年11月底,整个谱罗洲陷入混战,拉简帝国大面积侵犯他国领土。与此同时,处于世界东部的太平洋战区也基本形成,位于世界第一大洲——萌季洲——的岛国桑步开始对其隔海相望的东方大国实施侵略,正式进入军国主义暴走阶段。
……
1495年1月,拉简帝国占据大半个谱罗洲,并开始制定灭绝加都人的计划。当时,拉简发言人曾有过这样一段演讲:“这些人,他们的祖先只是贫瘠地区的拾荒者,他们只是一个龌龊而肮脏的种族,他们在工业**之后,用一张最廉价的船票在别人的国土登陆,然后疯狂地投身到工业生产和商品买卖中,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就成为了我们洲土上最富有的人群,如此荒诞的历史,在我们将其清扫干净之后,就会被人们彻底遗忘,这群加都人,也将永远在我们生存的土地上消失。”
1495年7月,战区加都人几乎全被军方控制,五十万加都人被限制自由,终于在这一个月的月底被集体封闭在谱罗洲西北的城市里,以乌拉玛环山、愤河、西北森林为界生活在一起,大部分活动受拉简军方控制。
……
1495年9月,加都人再次被缩小生活范围和自由权限。从1495年10月初开始,拉简士兵开始随意抢夺城市里加都人的财物,可以随意在城市范围内杀害加都人而不负任何法律责任,大概两个星期的时间里,城市的街道上四处都是加都人的尸体,马蹄和车辆直接从尸体身上碾过,每三天会收集起来焚烧一次。在城市里,所有的加都人都被强制佩带蓝星臂章,不允许走人行道,不允许和非加都人谈话,凡没有劳动能力的人均可被士兵当街枪毙。当时,大部分加都家庭都处在饥饿的状态,财物在被掠夺和没收后以仅有的食物充饥一两个月,因饥饿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1496年1月月底,阿特拉博集中营建成。这时候,最初被封闭的50万加都人剩下不到三十五万。2月18号夜前,拉简军方从这三十五万人中挑选了近6万的年轻男女运至阿特拉博集中营,剩下的人全部残忍屠杀。这就是历史上的“夜屠城”事件。当时,许多的加都男女试图避难,但最终被士兵用机枪扫射杀害。有的人躲在床下,有的人躲在地板的夹层里,有的人甚至躲在户外的粪池中,但都没能逃脱。军方士兵当时以杀人为乐,赌博般较量枪法,有的故意射击孕妇的肚子,有的将小孩子排成一排试验新型重机枪的威力,有的甚至逼迫加都人跳楼致死。完成屠杀后,第二日起,拉简军方对此城市实施了连续三天的空中投弹轰炸。
……
难道那真的就是破除诅咒的方法吗? 那几天里,每当我希望有一个人能告诉我才能如何才能拯救的时候,我都会想起第四个受害者指出的那行字:杀戮者,不可告。
离诅咒中又一个受害者出现还剩三天的时候,我接到了警官的电话。第四个受害者,那个五人中唯一没有死亡的人,在早上死去了。
“你一定想象不到他的死因,简直离谱。”我们走向停尸房的是偶,警官脚步急快的走在前面,转过头来对我说。 我看着尸体那张狰狞而扭曲的脸,一句也没说。警官平静了一下,说:“他早上趁看护人员取水的时候肚子跑出了房间,经过医疗室的时候在镜子面前摘下面具看了自己一眼,然后疯狂的吼叫,人们赶到时,他已经断气了。” “你是说,他是被自己这张脸吓死的?” 警官深吸了一口气:“连我也觉得太过夸张了。” 我弯下腰,抚摸一下尸体的手。
就在这一刻,我的脑中一片震荡,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迅速抬起头对警官说:“我知道了。” 他不解的看着我。
没多久,警官打来电话说他快要被撤职了,没有相信他所说的诅咒。他问我:“你就打算这样下辈子靠献血维持生命吗?” 我在电话这头笑了笑,“也许吧。我想,我会把这个方法告诉所有被诅咒的人,你可有兴趣帮我?” “放心,几乎没有正常人会相信你。”他对我说。 我又笑了笑,说:“早知道你要这样说。我已经去过了每户人家,所有的事情我都讲了一遍,而情况是——关于茉莉的诅咒,最后他们都相信了。”
那一刻,我终于感到自己的呼吸又变得顺畅起来。当我低下头查看自己皮肤上那细小的针孔时,整个人如释重负。那时候,我仿佛感到梦境中那一双双焦黑的手和女子的耳语正逐渐离我远去。对于死,我也一步接一步的跋涉出了泥沼。
那天夜里,这个城市开始下起大雨。阴沉的天空上浮动起黑色的云,然后冰冷的雨便迅速倾泻而下,如同翻卷的浪一样击向了城市本中的身体。 我和警官坐在咖啡厅里,落地窗外是沉闷的雨声和神色匆忙的人群。
他点着烟,然后吐出一口说:“这些天里,我一直奇怪。” “什么?”我看着他,喝下一口咖啡。 “你的职业。”他目光犀利的看我。 我摊开手说:“这并不重要。事情已经解决了,这场雨停后我也要离开这城市了——不过有一点我要感谢你,谢谢你在这段时间里如此信任和帮助我。” 说着,伸出手,脸上浮出微笑。
他和我握手,说:“只是感觉而已,我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你能找到答案。不过,呵呵,这样时候也许有些伤气氛,你看,我现在连工作都丢了。作为信任的回报,我觉得你该告诉我你的职业,对吗?” 正在我竭力避开他的话题,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表情严肃,双眼僵直的看着我的脸,说:“你是个杀手,对吗?杀戮者,不可告,那是对你说的。” 我失措的停止了动作,他也一动不动。
我们保持着一个僵固的姿势,足足有半分钟。两个人彼此直视对方的眼睛,一句话也没有。
他绕过我的话,说:“你这么年轻,为什么急着退休呢?我指的是——做杀手。” 我表情无奈的咬了咬嘴唇说:“因为我曾经杀死过一个孕妇,之所以把手,是因为有愧吧。你呢,你杀过人吗?” 他坦然的笑了笑说:“杀戮者,不可告。”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计程车里,用手指抚摸着分别时警官送给我的那枚刻有“赎他人命者,亦为自赎”字样的戒指,头朝窗外看着黑色的雨水不住的滂沱而下,心里默默地为那些死后仍残留怨念的人祈福。
快下车的时候,车里的电台忽然发出一阵嘶哑犹如利器摩擦冰块的声音,司机没有看我,笑了笑说:“最近电台总有故障,经常发出这样的声音。” 然而,那却是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声音。 因为它曾在我的梦境中,以一个女子的耳语不断出现过。 下车后我匆忙打开手机的录音存储单元,惊讶的发现自己在梦境中录下来的那句加都语已经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