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雪的冬天雪都融化在眼睛里了

只要我抬一抬眼皮就会下雨
                  －－－－  秦巴子

 

这些天，一直在读诗歌。瞿永明。王小妮。嗯，王小妮的《安放》。
窗外的寒风细小而尖锐。壁炉的火光明亮而温暖。

深夜的时候，在秦巴子的博里，有读到他最新的诗作。
慢读思考。或者，也没思考，只是感受感悟。

诗歌不只是我们以为的那种简单的书写，它同样包括种种哲学和社会学的思考。
就如男女之情，是一种放纵和享乐，你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追问’和‘探讨’。

我喜欢诗歌里有一种对意义的超脱态度。诗歌不仅仅只有观点和思考。
更有庞大而丰富的细节和故事，而这些故事本来就会促使读者去思考和感悟。

 

秦巴子2012元月诗选《特护病房实录》等八首

 

无雪的冬天

 

天空的帽沿比秋天压得更低

被雾缠住的树叶迟迟不肯降落

仿佛有什么消息被锁在云里

 

加厚的口罩挡不住灵魂的细菌

咳嗽的人在门诊部排起了长队

公共知识分子们多了一个话题

 

干燥的十二月嗓子都皲裂了啊

白色的舌苔像涂错了的护肤品

思想空气中PM2.5埋伏于一嚏

 

大脑运转减速使行人走得更快

但是高速公路临时关闭

回家的路曲折而漫长

 

我感应到三百里之外亲人的病痛

无力的医学把我带入愧疚的泥泞

长途大巴上催泪的录相我不忍看

 

侧过脸去望窗外一闪而过的村镇

无雪的冬天雪都融化在眼睛里了

只要我抬一抬眼皮就会下雨

 

 

三人行

 

留长发的N自称嫖客

他喝大了，说我们去嫖娼吧

他其实指的是去K歌

正如他把国美说成美国

正如他把那夜说成夜那

从歌厅出来，他说回国

其实是在说各回各家

 

剔光头的W是餐厅老板

他喝大了，说我们去唱歌吧

他其实指的是去找妓女

他阅人无数却从不炫耀

正如美食之于餐厅老板

正如情诗之于诗歌大师

他已经难以兴奋和激动

 

长发披肩的L新近归来

他和故国隔膜已久

正在学做一个风流绅士

但是表情有些龌龊

但是言语有些猥琐

见到女人就像苍蝇扑向腐肉

一个乡巴佬式的唐璜他没喝高

 

N瞧不起W

W瞧不起L

L瞧不起N

 

 

目睹一座文物的诞生

 

我目睹他们挖基坑

我目睹他们夯地基

我目睹他们扎钢筋

我目睹他们浇水泥

我目睹他们筑礼台

我目睹他们砌基座

我目睹轰隆隆的大吊车

吊起一双巨大的鞋子

吊起两条粗壮的腿

吊起大衣飘起的衣摆

吊起半载微凸的肚子

吊起双肩和激昂的胸膛

吊起巨人的脑袋他雄视远方

吊起他挥动着的有力的胳膊

最后是他刺天的手掌

我看到他的食指上

还立着一根避雷针

 

我目睹他们抹浆糊

我目睹他们刷标语

我目睹他们泼脏水

我目睹他们凿炮眼

我目睹他们埋炸药

我目睹他们鸟兽散

我目睹红色消防车

为巨人进行大清洗

 

我目睹旁边起高楼

我目睹旁边楼拆了

我目睹小苗成大树

我目睹铜像乏绿锈

我目睹了疯狂和冷漠

我目睹我自己成游客

我目睹我的相册里

多了几张与雕像的合影

旁边有碑铭：省级文物

 

  

七日天堂

 

七天假期

吃得很多

物质丰盛

而且

不用干活

这是我们的理想

传承自血液

自酒精

自麻将

自虚无哲学

背诵而不思想

祝福而不忏悔

巨兽已被鞭炮赶走

吉祥安康

无所事事

如同上帝一般

在第七日

造人

于是麻烦来了

年复年

无穷的烦恼

从第八日始

 

 

我感到我已经不能自拔

 

我坐在自己编织的网中

那些绳子是我自己搓成

那些穿梭其中的信号

互相碰撞，击而成结

越织越密的穿在我身上

 

在紧身的保暖内衣里

我越缩越小

婴儿般的身体生着老人的皱纹

陷入过度思考的焦虑之中

太多的箴言像吐出的气泡

 

我皮下的血管带着电流

每一个触摸者都会受伤

密不透风的内心

垒满了冬天的石头

谁也感觉不到

 

我的网里裹着我的电子头脑

警觉的眼睛的摄像头

结实的鼻子的电源插孔

可靠的嘴巴的USB接口

和我握手其实是握着鼠标

 

我的耳朵的无线网卡

捕捉世界于无形的虚空

我活在自己编织的网中

每当我敲打自己肋骨的键盘

就有人在异地唱歌跳舞

 

 

特护病房实录

 

特级护理

就是一个人躺在床上

他不吃，但有三个瓶子在输入液体

他闭着眼睛，但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他不说，但呼吸机一直在响

他很瘦小，但需要四个人给他翻身

他没有知觉，但所有的人都神经紧张

他生为大事而来，但现在一件都没有完成

他身上一丝不挂，但我们知道他有些害羞

他生命垂危，但从未按响过呼叫按钮

他不拒绝针头，导尿管，血压计，监测电极

但是进来之前的整个人生里他从不接受

特级护理就是为了生命却要拿掉一个人的所有尊严

这让我，我弟弟和妹妹，我们感到愧疚

他是我们的父亲

但我们从未如此亲近如此长久的守在一起

实际上我们与父亲疏离已久隔膜已深似乎不像是熟人

我们和工作和朋友和电脑和公交车甚至和陌生人吃饭的时间

都比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要长

我们和他吵过架就像蔑视不称职的老师

我们向他道歉但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们在他旁边的床上陪他入睡

但他拒绝和我们一同醒来

他最终还是没有醒过来

我们把特护病房退了

我们默默注视着

那扇门关上

另一扇门打开

白色的雪花

飘了进来

 

 

乡村小说家

 

从前我用钢笔写字

在纸上编造故事

节奏缓慢而且情节老旧

跟不上时代前进的脚步

现在我在电脑上敲打

如同弹奏华丽的乐曲

故事里的音乐家

旁边坐着他迷人的妻子

但他在纸上写下的音符

全都有着忧郁的表情

这让我有了拯救他的念头

我安排痛苦的音乐家

独自离开屋子

我打算让他去乡间走走

然后和我在村口相逢

相邀去小饭馆喝上一杯

喝醉之后我们互换角色

我走进故事里用电脑作曲

他坐进我的书房

在纸上续写我的书稿

我想让他老婆坐在我身边

他却始终不安排这个情节

 

 

此时

 

我将听到鞭炮密集

震耳欲聋的排响

把时间炸开

我将看到子夜的星空

那么多笑声像石块

倾泄而下

我将闻到新人的气息

我应该举起酒杯

但我没有酒杯

我应该弹冠相庆

但我没有帽子

而且秃顶

我应该写一副春联

但我找不到纸笔

所以我听不到鞭炮

我分不清旧岁与新春

我也成不了新人

我要把旧日子过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