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有关写作主张的宣言，谨供喜爱文学的朋友参阅）

    这部刚刚完成取名《落日》的书稿前后修改达五遍之多，耗时约三年，所以寄走书稿后，一时竟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仿佛寄走的不仅是稿纸还有生命中一些别的东西。据说这种感觉同产妇相似，产妇放下包袱也会若有所失无所适从。谁叫你已经适应了十月怀胎的沉重而不是别的什么轻松感觉呢？

　　有一天一个久不见面的外地同学打电话来，问我干什么？我说没干什么，写稿子。他很惊讶，说什么时侯了，还写小说啊。我说什么“什么时侯”了？他说你怎么不出去看看，九十年代了，人人都在改变自己，外面的世界真精彩。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小说里的世界就不精彩？你读小说吗？何况我也在改变自己，不然我怎么改变小说？他在电话那一头顿了顿，就很尖刻说，你能写出《红楼梦》吗？要是不能写出来又为什么要写呢？……不是浪费生命吗？我无话可答。

　　其实同学的话正好道出每个作者的痛处。

　　你明知你可能终生勤奋也写不出《红楼梦》，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写呢？这就如“精卫填海”的典故。一只小小的精卫鸟，天天锲而不舍地衔着石子填海，它什么时侯能够把大海填平呢？这是不是对自己生命的一种浪费呢？你是不是在做无效劳动呢？

　　问题在于，当你没有填海的时侯，你怎么知道大海填不平呢？当你没有写作的时侯，你怎么知道你不能写出《红楼梦》来呢？当二百多年前的曹雪芹天天喝稀饭住破草房呕心沥血写作的时侯，他未必知道他在二百年后的今天拥有如此众多的崇拜者和追星族。当他穷愁潦倒病死乡间的时侯，未必没有人替他惋惜，觉得这个叫曹雪芹的人傻冒，不可救药，一辈子写本破书，活着有啥意思？何况他活着的时候还不能看到自己的书出版，拿不到稿费不能当作协主席和享受不到众星拱月的辉煌。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明明白白地道出自己心境。曹雪芹当然知道自己很犯傻，所以很孤独很不被人理解，只不过他决心继续执迷不悟，不打算改弦更张去领导时代新潮流。

　　试想；倘若当年曹公突然聪明起来弃文经商或者去从政当官出国留学，中华民族只不过多了一个精明的商人或者官僚或者海外华侨，而少了一部伟大的《红楼梦》。

　　如果人人都能写出《红楼梦》，那么《红楼梦》就不是《红楼梦》；反之如果没有人写《红楼梦》，《红楼梦》能成为《红楼梦》吗？

　　我想籍此说明的是；无论我们的时代怎样发展，也无论我们的城市和乡村出现多少花团锦簇的别墅群，马路上崛起多少豪华轿车的队伍，银行的个人存款呈现怎样的几何级数增长，《红楼梦》总是不能缺少的，如同我们的精神家园不能听任它长满荒草一样。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写出二十世纪或者二十一世纪的《红楼梦》（或者《战争与和平》或者《静静的顿河》或者其它），但是我相信我会因此而努力。理想主义总是一种美好的诱惑，不管别人看来是否犯傻（譬如精卫填海），它毕竟能给你带来追求和行动的快乐。

好在我们现在不必喝稀饭住破草屋，所以我们更没有理由不多一些信心和行动。

1995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