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野县回到富山的一路都在下雨，并越来越大，我们在山间狭窄整洁的道路中穿行着，外面是迷蒙的一片，我忽然觉得这该是命中注定，让我们记不得这从人间驶往桃源的唯一路径。

然后富山县的相仓五个山合掌村到了。

 

下午五点。傍晚。略暗。

来不及仔细看一眼，雾蒙蒙地我们被赶进了屋，加藤说，男生往左，女生往右。我们住的那屋名字叫勇助，应是村中较大的一间了。屋主急忙忙走出，接应着行李，我还没意识到走入的是间被叫做“世界文化遗产”的屋子，湿漉漉的鞋已经踩得门口的玄关满地的鞋印子。我尴尬笑笑，他便也笑笑，带着生分和矜持，只指着最里头的那屋让我进去，没那些显而易见的热门旅游目的地的职业化的热络，67岁的池端流显然并不仅仅是这屋的主人，他早已是这世界遗产的一部分，他待客，也受着景仰。

雨有些微细了下来，这被山川环抱的村子一向多雨，在大门的一侧的走廊有些类似窗棱的木制栅格，长条的伞便可以直接挂在栅格上，方便清爽。池端先生唤我们到围炉边上的厅里喝茶，我们移开房屋侧面的移门——窗或者门，已经难以计较，那大抵是不窗不门的样子，叫障子。于是雨后的散或浓或薄的雾的合掌村的面貌，就慢腾腾地飘浮到我们眼前了。

事实上我在那村中的一日夜间，竟然一次也未见到阳光大盛之时，不知是巧合，还是天堂本身如此。

那些黑漆漆的村屋屋顶高高耸起，将顶形成了个锐角，好像佛陀微微合起的手掌，估计便是这命名的由来，而远处的山坡好似高山之上被云海嬉戏的“岛屿”，时而现身时而隐却，而草地被水浸润地好似要腻出来。

我承认我曾经并不那么喜欢绿色，而不知从哪一刻起，绿色与黑色的搭配便成为我的最爱，或许是到处的旅行虽然见惯了美丽，而当绿色的草木与黑色的村屋在我面前温柔又凌厉着的时候，总能让我静下心来，做那些我一直想做的事。比如坐着喝茶看风景，听池端先生讲故事。

池端先生的家一直便在这个地方，他是这里的第五代了，但他并非一直在这里，他高中时便离开，16年前才回到这村里。虽然从1972年开始，日本政府便着手保护合掌村，但任何一种保护都非一蹴而就，即便是世界遗产，也曾面临灭顶的危难。原本在日本岐埠和富山两县有许多的合掌村，这样的屋子处处可见，本便是因为此地多雨多雪（冬天可以下到三米深）的缘故，才生了这样的屋子，一面减少积雪对屋顶的重压，另一面在积雪的时候，全家人便可以迁往二楼生活，那里也有白色的障子，在不方便时用于出入。而从1930年开始，由于造水坝发电，大批村子被沉入水底，而在随后的时间里，随着社会发展，越来越多的老屋被改造，而居住的人也慢慢迁往城市，最终便只剩下不多的屋子了。在相仓五个山这里，大概还剩下20幢。而隔壁那个村，我们进来的时候曾经路过那村口，却只剩下9幢了。

池端先生原本是个摄影师，而在暮年又能回到这个“美丽并且严酷”的地方，回到这历经九死一生才保存下来，并且似乎终究能够保存下去的老屋里，总是一种难得的幸运。“美丽并且严酷”是池端先生的摄影集《相仓的四季》扉页中的一句话。

“那么是美丽多一点还是严酷多一点呢？”

我饮着仿佛是这世界上最好的茶，呼吸着仿佛是这世界上最清新的空气，慢悠悠地问着。

“过去呢，是严酷多一点，现在因为有很多现代化的设施，比如暖气，冬天好过多了，生活中好的一方面就占了大部分。”或许这便是这古村落得以保留的原因，没有现代科技，即便强行命令，又如何能在16年前挽回如池端先生这样的原住民的心呢？

对村民的保护是整个保护计划中的一个方面，在一本宣传册上明确表示了游客应注意的事项，比如村内不准吸烟，比如不能无端打扰村民生活，不得随意进入田地，对村民的车子要相让，比如如果像我们这样要过夜的话，那么各方面都必须遵守主人的规定，并记得把垃圾带走。

这里的保护是非常严格的，池端先生说，而对老屋的修理是重中之重。因全部需要技术熟练的工人手工整修，每修一次屋顶，便需花费2千万日元，但其中50%由国家负担，20%由县里出（即省），市里出25%，而池端先生个人，则负责剩下的5%，已是减轻了许多的负担了。若非此，这村子估计只能是一座博物馆吧。

 

入夜。

奥样（指池端先生的夫人）已准备好了我们的饭菜，多是些家常的，却依然讲究精致，用小碟小碗装着，端上来，坐席在厅里围成一个半圈，并非对着围炉，而是另一面的空房间，也就是刚才我们喝茶的地方。

那里就是小切子舞的舞台了，加藤先生早在行前便同我们宣布，晚上将有舞者献艺，这种古老的舞蹈是在大化改新（1400年前）在田间的作为田乐被流传下来的，为了庆祝丰收，感谢能让人们丰收的人（或神？）而进行的一种祭祀舞蹈，而华丽的演出服，更是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据说五个山这个地方，因为交通不便，被长期封闭着，直到大正末年到昭和初年的时候，因为通了电，才渐渐开始与外界交流，因此小切子舞依然保持着旧时的古朴与神秘的宗教色彩。

在靠后坐成一排的是伴奏，他们手上拿着太鼓、鼓、笛子或者短板，穿着只有在《源氏物语》中才能看到的日本古老宫廷服饰，金色或者紫色，带着文官尖尖的黑帽，神气地坐着。59岁的岩崎喜平便坐在他们的中间，他是这班人的大家长，起头介绍小切子舞的便是他。他也是本地的村民，本业是做豆腐的，开一家豆腐店，又叫豆腐屋，他的三个女儿从便都会跳这种舞。

然后女舞者上场了，她们的服饰倒没有想象中华美，蓝色的绣花和服，在额头上绑着白带子，看起来好像刚刚从田里劳作归来。她们表情平静，似乎与天上的众神已经达成共识，再无烦忧，她们手上拿着两根竹棍子，时而交叉胸前，时而平举一侧。

这棍子就叫做筑子，又叫做小切子，估计筑子这个汉字实在过于难读，所以才因为读音相同的缘故，演化成了小切子舞的。筑这个字中国人很好理解，总是和竹子相关的，她们拿在手上的，并非只是道具，而是一种乐器。

除了筑子，小切子舞还有叫做一种sasara的重要乐器，比筑子显然复杂多了，因此下一位男舞者显然是重头戏。这个sasara看上去好像花环，其实是由许多木片串联在一起的，两端有手柄，手腕一抖，那些木片互相碰撞，便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些木片一共有108片，这数字来自佛教，拂拭百八种烦恼的意思。

相比于女舞者，男舞者的动作里带有更多祭祀舞蹈的风格，也更粗犷豪迈些，他确实穿着华美的衣服，还戴着形状奇怪的，好似船一样的帽子。他的衣服显然比女舞者要出彩多了，就好似我在几乎所有的古代舞蹈中所见，他们总更优待男舞者。

他两脚叉开，膝盖朝外，一直微微躬着腰，好似在田中劳作，而吟唱着好似佛唱，悠扬并且似乎从来没有什么节奏。而那一声声的sasara的声音，好像定音鼓一样，在略显沉默的日本祭祀音乐中突然而出，又戛然而止，好似

他们都来自“小切子舞歌保存会”，这个保存会是日本类似的100多个文化保存会的其中之一，会员都是家族性的，参加多是家族全员出动，当地有30个左右的家庭，比如岩崎一家，还进行全国巡演。

 

晨起。

不知是清新的空气还是什么，醒得很早，但屋外似已有人走动，是一些游客，昨晚的一场雨令得早晨的空气格外诱人。村子里并没有什么太多可以看的，从勇助出门往右，略微上山，有个神社，这是村社，古色古香，字迹有些斑驳，木料上的油漆早褪了色，有块皇太子殿下御歌碑，倒是簇新的。往常我来到神社，总有些触动，今日倒是平常，也许对这座小小的村子来说，这都不是重点，那些都不是必达的目的地，只不过是闲晃或者漫步的一种借口。我回到勇助，目送着池端先生开着车出去，同他道别，好似成了这个家的一部分。

我依然循例喝着茶，坐在白色障子前的一块大石头上，有些冰凉湿冷，但却令人清醒一些，因为清醒一些才能感受愈多，我只想让这样的辰光就此停步。

 

 

 

 

 

 

 

 

 

楔子舞的主要道具 

 

 

 

 

 

 

 

 

 

 

 

 

 

 

 

 

 

 

 

  

 

 

 

 

 

 

 

 

 

 

 

 

 

 

 

 小楔子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