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笛

作者：阿修罗

山民生活单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偏是耕地贫瘠，特别是岩住的红林涧，几乎全村男人都以打猎为生，只有堂客带着年幼的孩子，耕种着只能长出瘦骨嶙嶙苞谷的贫地。


红林的男人都养得手好猎犬，也饲得好鹰，红林的鹰甚至名扬千里之外，提到红林鹰，最好的猎人也会露出贪婪的目光。

       好鹰要从幼炼，容易磨去血性。每年，都有几家孤寡口号着，捡回为偷鹰仔而摔得几成肉泥的男人。可那连绵几天的哀淘磨不下山里汉子的勇气。到死神面前打个滚，捉口雏鹰，费上一年多的时间，可以让山民一家子舒舒服服在家里呆上好几年。赶着运气好，弄到好鹰，就有可能搬离红林这鸟不生蛋的地方。


       炼鹰也是绝活，鹰是傲气的，即便是鹰仔，初来时，只会把炼鹰的人手啄的道道血痕，要先把鹰饿上几天，只供清水，把鹰饿得看到鲜肉，眼里只有贪婪，不再有不食嗟来之食的傲性，称为熬鹰。然后，在手臂套上厚厚的皮套，把肉拈在手里，宁可让鹰由手上撕去皮肉，也不能松手，让鹰知道谁是主人，约过一个月时间，人鹰之间培养出了默契，接下面就是训鹰捕猎。


其中坚苦，不为外人所知。也正是如此，红林的鹰才会远近驰名。可山中的老人在鹰市上看鹰时，常常会叹气。有不解者问，老人总避而不答。


其实，红林人明白，能训服的鹰只是鹰奴，那些不受约束，自由搏击的鹰才是真正的鹰，道理他们从不对外讲。但每次熬鹰中，那些未被驯化而气膺而死的鹰，红林人都会把它们埋在山中最高的地上，鹰茔，山中人自有山中人的道理。


最挑剔的人也只会对岩的鹰竖起大指。

岩是红林里最好的猎人，打猎不带鹰犬，独来独往，红林的其它男人佩服岩，只他一个人，所打的猎物要比其它人多上几倍，连号称山神的野猪，也逃不过岩的枪和短刀。


岩从不炼鹰，甚至村人如果炼鹰时，对鹰过去残忍，岩会狠狠地教训他们。岩说“任何东西都是有命的，命都是自己的。”其它人并不明白，岩也不解释。

       那鹰是岩捡回来的，在家里治伤时，岩才惊奇的发现，捡回的鹰还是只雏鹰，身形却两倍于其它鹰娃。打猎的岩发现，山溪边，盘着一条很粗的蟒蛇，眼睛成了两只黑洞，周身血迹斑斑，而鹰则在不远处的石滩上有力无力的扑打着长长的翎，当岩试探着抚摸它时，它还狠狠的啄了岩一口后才昏了过去。


听了岩的话，村里的老人说鹰是鹰王的后裔。村里的其它男人很羡慕岩有机会弄到那样的鹰，当时就有人愿意拿出钱来买下它，岩只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吓得那人尴尬地收回了手。

       岩把鹰留在自己的家里，每天都起很早，跑到“鹰愁峰”采药草为鹰治伤，嫉妒岩的村人，讪笑岩的鹰会变化成女人，岩却一言不发，任村人说道。半个月后，鹰奇迹般的好了。原来血污残破的双翼伸展开来如精铁所化，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鹰眼更是转动处，隐隐有金光流动。第一次飞出去，短短的一个时辰，除了猎取了兔狐，那鹰居然还猎到一匹狼。村人更是嫉妒了，却没有一个人否认，岩的鹰，是鹰王。

       原本以为岩会驯养鹰，可当鹰完全好了后，岩一反常态的带着它上了鹰愁峰，直到半夜，岩才一个人回到了家里。第二天，问到鹰时，岩只瓮声瓮气的回答“鹰有自己的家。”接下来，岩还是独自一人带枪上山，晚上背着猎物回来。村民只能远远地看着岩的背景，叹上口气，“岩，真是怪人”。

       谁也没有想到，大约过了十天的光景，村里人正在熟睡的时候，岩的青石屋外响起扑通一声，然后离得近的村民听到岩惊喜的叫喊。山中油贵，村民常是天黑入睡，不肯多费上一滴油，可那天，岩的家里，油灯几乎亮了一夜。天明，起早的邻居发现，岩兴高采烈的上山，他的肩上，赫然停着那鹰。


       鹰定居在岩的家中，只是它是来去自由的，不定期的来到岩的家里。其它的时候，岩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只是当岩要出猎时，它总是早早地就伫立在了岩的门口。


       岩给鹰取了名字，逐星。逐星不愧于鹰王，与岩一起上山，总能猎到旁人猎不到的猎物，而岩总是慷慨的把打的多的猎物，分给村里那些孤儿寡妇，而鹰也很有人情味的，让那年幼的孩子抚摸自己黑长的翅膀，只是大一点的孩子淘气的想拨下一根时，鹰也只会略为一扫，把孩子推到一边。

而成人是不敢碰逐星的，逐星的眼睛很有些冰冷的感觉，熟悉鹰的人，知道，冰冷是鹰的高傲，如果眼睛中炽热起来，眼睛会缩成一线，那时，它盯着什么，死神就已经开始盘旋了。


曾经打过逐星主意的那人，曾被逐星着实的啄了一口，差点废掉了一只手。当那人大喊时，其它人以为逐星又发了野性，可逐星并没有追他，眼睛又回复冰冷，冷冰冰地高昂起了头。岩青着脸，从逐星的翅膀里寻出一根针，走到那人面前，啐了一口，把针扔在地上。村民这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骂那人的同时，不得不佩服，鹰王就是鹰王，岩的鹰，和岩一个脾气。

逐星和岩的命运，转变在那年秋天。

山中有三神，熊、野猪、虎，熊害最巨。虎不过三招，野猪也不过直撞，而熊，并不像本身看起来那样的笨，熊是很聪明的，而且最为贪吃的也是它。

红林涧附近，有一只熊王。每年秋天，都会跑到红林涧的苞谷地里，吃还不算，它总是找长的最大的，其它的只是折断，踩到地里，常常一年的收成，被它一夜糟蹋的荡然无存。村里男人曾经围猎过几次，都被它逃脱了，还伤了不少人。

不要说那熊掌拍一下，只是扫着一下，被扫着的人身上就会少些什么。每次，受伤的熊王都会疯狂的报复村民，接下来的日子里，村民不敢单独出门，直接十天半月后，它的疯劲过去，村子才能恢复平静。

      当岩用木架拖着归西的熊王回到村庄时，村子沸腾了。岩伤了右手，自己给自己打了夹板，身上的衣服几乎成了破缕，可逐星却又一次陷在了昏迷里。

听岩说，他追踪了很远，才发现了熊王的痕迹，追了三天，终于追到了它，可是没有想到，枪弹似乎给熊王搔痒，反而激起了怒气，一掌把枪打断了。岩转身就跑，但熊王的动作很快，几下扑到岩的身边，沉重的身躯压在岩的身上，腥臭的口水不断滴在岩的脸上，岩能清楚地看到熊王森森的牙齿和粗糙猩红的舌头。死神正在那牙间狰狞时，一声鹰啸，熊王怒吼起来，一只眼睛被逐星啄出了。


熊王怒吼着，仍然按着岩，如果有人在那里，会看到，一只狂怒的熊按着一个衣服破烂的人，一只鹰闪电般盘旋在熊身边，不停地冲向熊，每当飞起时，都有无数黑色的熊鬃扬起，熊怒吼着，笨拙的挥动着粗粗的熊臂，血不断的溢出，飞溅。


终于，逐星又在一次冒险的低飞中，争去了熊最后的光明，可在飞离时，被熊击中了，像流星一样，侧着撞击在地方。也就在这时，岩趁着熊王双掌捂着空洞洞的眼时，拨出腰间的短牙，刺进了熊王胸前白色的月牙。熊王訇然倒地。岩不顾自己的伤踉跄着扑到逐星面前，抱起逐星，还好，只伤了一只翅膀，在一边耷拉着，满身尘土，只有头还昂着。反而是岩自己被熊压断了几根肋骨，还断了右臂。
岩和逐星捉到熊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十里八乡，红林村民把岩和逐星视做英雄，也招来了灾星。  



岩和逐星都在家里养伤，每天，都在院子里晒着太阳，逐星不能飞，只能在地上踱着。岩则在旁边坐着竹椅，时而拿起竹筒喝口米酒，他们都没有发现，有几双阴沉的眼睛在阴暗处盯着他们。  





      黑夜，山民早睡了，岩也一样，沉睡中的他，忽然听到逐星不安的抖着翅膀，然后就是挣扎的声息，岩起身，不料一棍打在了岩的头上，岩晃了几下，没有倒下，几个黑影慌张了，飞快地背起装逐星的袋子，跑了出去，岩没有找到放在床头的猎丨枪，赤手空拳追逐着黑影，刚出门，其中一个黑影转身，火光一闪，逐星的厉啸里，岩昏了过去。  

      再醒来，岩知道自己永远失去了一只胳膊。  

      是那拿针丨刺逐星的人，村里第二天再也看不到他。



他本就是村里的一个光棍汉。很懒，总想有机会发笔财脱离山乡。那次被逐星啄伤后，被全村人唾弃着，让他很是羞恼。岩和逐星又猎到了熊王，消息传到城里，有人出高价想买了鹰，据说是送给京中的什么人。他心动了，带着收鹰的人偷偷来到了红林涧。当时，他本没有必要开枪，可是无故恨岩的他，下决定要岩的命，好在岩命大，慌张中，只打断了岩的左臂。当然，这些是过了很久才知道的。  




      岩伤好后，更加沉默了。



他步行了三天，来到县城找寻那人和逐星的消息。没有人知道，只是知道一个有雾的早晨，他们坐船离开了，再也没有了消息。



熟悉岩的人第一次看到铁硬的汉子流下了泪。  













      残雪初融，寒气未尽，胡须满腮的岩独自坐在屋头，一口口地抽着水烟。忽然一个黑点，从高空中落下，坠在了岩的脚前，岩吃惊地发现，是逐星，失去了往日神采的逐星，羽翼凌乱，眼睛中却仍是一样的傲气。口中，叼着的竟是一只眼睛，一只人的眼睛。



逐星低低的叫着，头轻轻的撞着岩，岩说，那天，他真的看到逐星在笑。



在笑意里，生命之火慢慢熄灭了。  

逐星是被枪击中的，很难想象，身中致命伤的鹰，如何飞越重山，回来看岩。

那眼睛是要了岩手臂的人，由远方行商的人口里，红林人听到了一个关于鹰的故事。



一只号称鹰王的鹰，被送给京中的一位将军。可那鹰从来不正眼看人，眼中永远是逼人的傲气。在将军的家里，半年的时间里，没有人敢接近于它，正当将军对鹰王失去兴趣的时候，某天，它突然驯服起来。将军大喜，带着鹰四下围猎，当天，京中很多人去看那耗费了将军万金的鹰王。没有人想到，鹰放飞后，它不停在人群上空盘旋，忽然冲了下去，啄下了一个围观者的眼睛。众人大乱。当鹰又向将军冲去的时候，乱枪响起。鹰像流星样的身形，在空中一振，仿佛要掉下来，却挣扎着，斜刺向青天。

那被啄去眼睛的人，有人说，就是他卖的鹰。红林的人听后，流泪了。他们知道，鹰就是逐星，它在为岩，为它认为死去的岩报仇。

      岩用独臂爬上的高山，没有人知道他把逐星埋在哪里，所有人都相信，那必然是最高的地方。因为鹰本不应该被埋于土中的，它要在最接近天的地方。岩留下了逐星的一节断下的翅骨，做成了鹰笛，每到月圆时，他都独自进山，来到逐星沉眠的地方。鹰笛声在沉寂的山中传出很远，很远。

      山中传说过，只有鹰王的翅膀才能做成笛，只有和鹰王心灵相通的人，才能吹响，那响起的曲子，是鹰的高飞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