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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曾说,许多人认为陶渊明是“浑身静穆”的,但他也写过“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诗句,说明陶渊明也有着“金刚怒目”的一面。其实,大家未尝不知人与人性的多元与微妙,只是由于无意或有意的被遮蔽及自我遮蔽,单线条、囿于一尊成为很多艺术家的外在形象。如导演小津安二郎,不管是他的电影理念、风格,抑或其生平与创作的关系,在世人的眼中,多少总有些简单化甚至“好意”的曲解,这是人们对艺术家的惯常态度。国内出版研究小津的著作不少,唐纳德·里奇、佐藤忠男、田中真澄、莲实重彦等的研究成果都已经影迷寓目,观点纷呈,启发良多;而如今,小津自己的文章和访谈合集《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被引进,给了我们来自作者“现场”的第一手材料,观察这位重要导演,或许可以辨析一下许多流传已久或有意忽略的说法及观点。
小津电影的一个重要标识,摄影机的位置很低,采取仰视视角。在以往,被研究者、影迷赋予了相当多的意义,美学的、社会学、哲学的,不一而足。而小津本人的说法,未免有些煞风景,只是因为拍摄喜剧《肉体美》时,在酒吧取景,地板上电线太多,“要一一收拾好再移到下个场景,既费时也麻烦,所以干脆不拍地板,将镜头朝上。拍出来的构图不差,也省时间,于是变成习惯,摄影机的位置越来越低,后来更常常使用被我们称为‘锅盖’的特殊三脚架”。庸常的解释令人颇为泄气,让我想起侯孝贤对自己喜好中景和远景拍摄的直言说明,这个美学特征的形成只是因为所用演员多为非职业,其表演经不起特写的考验,镜头太近会有“麻烦”,于是,镜头拉远,再拉远,而大家津津乐道的侯孝贤电影美学即如此产生了。这是不是一种去魅?小津和侯孝贤讲得都是实诚到泥土里的创作谈,直接打破了许多人的崇敬与幻象。不过我们大可不必失望,禅宗老和尚说过,吃饭喝水也是修行,那小津、侯孝贤的“吃饭喝水”何尝不是一种琐碎生活中的禅机呢?在极寻常的起因中,获得自己的美学特征并完善发展之,大约更是优异的艺术家的特出之处。
与许多导演或多或少拍摄过由小说改编的电影剧本相比,小津的剧本皆为原创,“婉拒”由另一种艺术类型的转化。文学与电影的差别,是有些艺术修养的人都大致知道的,不过小津的拒绝是执拗的,较为少见,想想黑泽明,多少作品是从文学作品改变来的,《罗生门》、《蜘蛛巢城》、《乱》等,大师和大师的观念是不太一样的。小津举电影化的《春琴抄》为例,认为与谷崎润一郎的原著大相径庭,“材料确实相同,但是内容展开的差异改变了电影化的新鲜感,也改变了电影导演的旺盛企图,反而把电影做小了”。据我的推测,小津希望拍摄出洗练、不拘泥的电影,他讨厌被所谓的电影文法拘束,“讨厌被知识绑手绑脚”,而若从另一种艺术形式进行转换,何尝不是一种拘束?因此他喜欢的剧本都是原创,且自己也要亲自参与其中,这大概是小津电影从来不与小说发生关系的原因所在。
在书中,有相当一部分内容是关于战争的,是的,那场侵华战争,小津作为士兵来到中国,有近两年时间。尽管早先已有研究著作披露过小津的这一段往事,但真切地看到当事人自己的叙述文字(包括日记及文章),仍是令人震惊。有意味的是,我浏览过关于这本书的几篇书评,均在对小津及其电影做艺术的、情感的评介,却巧合地,无人对书中占三分之一比重的此部分有任何涉及,是无意,视而不见?抑或有意,不知怎么说,为长者讳言?都有可能,小津在其时就是我们国人所说的“鬼子兵”,军阶到军曹为止(书中还附有照片,更是让中国人看了滋味杂陈),与后世的宁静悠远之电影大师形象构成吊诡的比照。小津的中国记述很平静(或许有些太平静了),少血腥,但那一个个熟悉的中国地名,让我们心里一阵阵地发紧,不敢太多揣想那背后的意味。他从中国战场全身而退,安然回国,继续做电影导演,有了我们现在很熟悉的一系列杰作,《东京物语》、《麦秋》、《晚春》、《彼岸花》、《浮草》、《茶泡饭之味》、《秋刀鱼之味》等。
战争对小津的影响不可谓不大,从多方面分析,他应该是一个反战主义者,影片《风中的母鸡》反战指向明确,是最大的例证,但事情往往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如果我们留意的话,在小津的诸多作品中会经常听到日本的军歌,往往放在角色情感落寞,酒吧饮酒的时候,也会谈起那场战争,几个老朋友,有白头宫女寂寞说玄宗之慨,尽管在最后会收尾一句“还是战败了好啊”,但与前面的情绪之饱满相比,这句话总像是掩饰,找补一下。小津是反战固然不错,但这个“反”似乎不是单面的,从道义上而言,他对这场战争是反对的,应该无疑义,不过从情感上来说,小津不断在表达缅怀之意,这大概是因为那段岁月既是他人生中的重要阶段,也是“理想”得以张扬,与战后日本社会经济与情绪的凋敝不振有着鲜明对比。如此的缘故是有些复杂,亦有情可原,但我们作为中国人看了总是心里不是滋味,毕竟,那一段历史是我们最大的隐痛,不太愿意让别人做这样的缅怀。
为一位伟大的电影导演营造出迷人的光晕,是许多人乐于做的,因为这样事物更单纯些,不与矛盾相纠结,容易理解。但人性的复杂是搁置在那里的,不会因为你闭上眼睛而消失不见,总有曝光的时候。小津不是圣人,亦非恶人,他只是想安静地拍自己想拍的片子,至于世事与时代的飘摇,带着他载沉载浮,一时不知终了之日。那些静静的伟大作品,与北镰仓圆觉寺的墓碑上的“无”字,一起留给世人,提供了无限的言说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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