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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地理实证而言,李永平笔下的吉陵镇是乌有之乡,因为它不存在于任何实有的土地上,即使原型亦是无迹可寻;但若从精神层面来说,吉陵对李永平的意义可谓大矣,其意味着作家对自己的原乡——中国——的虚拟与构建,是漂流已久的浪子对文化母体的眷恋,是离愁的外化。不过奇异的是,李永平的《吉陵春秋》于叙事形式一面,建造其“纸上原乡”可谓完美,南洋文学中的热带风情踪影不见,蕉风椰雨难以觅寻,以作家的话讲,吉陵人的“生活习俗和语言情感,倒让人联想到清末民初时期,中国南方某省、某县的一个村镇——我这一辈子还不曾回去过的‘唐山’”;而于故事的内容,却充满了创痛与沦落、罪恶与惩罚,吉陵镇成为罪孽及阴魂出没的所在。叙事形式与叙事内容形成的反差,折射出李永平构筑精神原乡的某种隐秘,其创作心理之微妙或许值得探究的尝试。
《吉陵春秋》未有明确的时空背景,从气候、地理环境、社会生态、人物语言等综合观之,南方的因素居泰半,但时不时掺杂华北的某些物什和言辞,显见的是作者将自己所生活过的南洋华人聚居区、台湾与自书本得来的知识及对中国的想象来个了“串烧”,于是有了这个二十世纪初期的吉陵镇。故事的起源是镇子上的一条巷子——万福巷,妓院集中之地。而一家棺材店,奇异地夹杂在着烟花柳巷中,店主刘老实的媳妇儿长笙,“见过的人都说她长得好”,但“没有人知道,那样清纯的美会变成一种诅咒”。六月十九迎神夜,全镇人集聚万福巷口看热闹,泼皮孙四房借酒作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长笙奸污,当夜长笙上吊自尽。刘老实不堪打击,挥刀杀死了孙四房的老婆和相好,自己进了监狱,母亲孙老娘在家破人亡的刺激中发了疯。后来传言孙老实越狱,回镇上复仇,在苦楝树下等待仇家,而长笙的阴魂时时回来游荡……
诗人余光中将《吉陵春秋》誉为“十二瓣的观音莲”(全书由十二个短篇构成),这是自其艺术形式的高妙而言,体现了李永平对文化母体的精心构想与构撰。但我们看整个叙事的内容,不由得倒吸凉气,为其中流溢出的罪恶与创痛而惊心不已。吉陵镇无折扣地成为沦落的渊薮,受害者乃至施加者在精神与肉体的折磨中纠结挣扎,无有止境,那么,为何李永平的原乡想象有着如此的形态?作家本人有自己的解释:“写作《吉陵春秋》时,我对所谓‘中国人性’一无所知。我写的是一种跨越民族、跨越时空的普遍、永恒的人性。长笙的冤情和刘老实的复仇,可以发生在地球上的任何一块土地、任何一个社会,包括我居住过的南洋、台湾和美国。”这种阐释当然是不错的,性与暴力、罪与罚的主题,不论是置诸于西方或东方均有普适性,会获得无隔膜的理解与体会。
长笙的受辱,孙四房是施害者,还有四个小泼皮帮凶,据传孙老实越狱回镇复仇就是针对他们。但事情仅止于此吗?罪恶是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镇上所有人都在现场,却袖手旁观,任由罪行蔓延。事后,许多人互相指责,希望卸脱自己的责任,但也恰恰证明了没有人是清白的,没有人可以轻易地洗脱自己的污点。于是在日后长笙的冤魂在镇上作祟时,人人惊恐不安,因为他们心中的鬼早已缠绕多时,从来就未离开过。且六月十九是观世音菩萨的生辰,在其庆典上发生如此的恶行,那长笙所代表的深层喻义已不言自明,吉陵作为隐性的罪恶之镇恐难以逃脱最终的惩戒。
可以看出,勿论是整体或个体的隐喻,还是暴力与惩罚、人性中的晦暗,这些主题我们都可在各个地域及时段的文学作品中发现不同的表述,就此一点,李永平的确不单是在书写“中国人性”,他着眼的是普泛的人性,不为时间与空间拘囿的人性。不过,在表现形式上,李永平的叙事手法却是中国式的,多用淡墨,计白当黑,色彩轻轻地洇开,不刻意渲染残酷黑暗的事实,却留出足够的空间以供想象与回味,如同中国画的技法。这种手法很高明,将中西皆有的主题写出了自己的风味,恰贴合他对原乡的想象与构建。
要写出“普遍、永恒的人性”,是对《吉陵春秋》叙事形式与叙事内容之反差的一种解释,这是作家本人的陈述,自然是可靠的。但,是否有隐含的文化心理存在,乃创作者自己亦未曾察觉或隐而不彰的?在看关于李永平的多篇访谈文字时,我无意中发现有些矛盾的说法,大可探究。因李永平从未来过中国内地,所以记者采访时多喜问一个同样的问题,即何时来内地走走,而对于这个问题,或出于无意,李永平竟有大相径庭的表述:一种是,“总有一天,机缘到了,我会踏上‘唐山’的土地,生平第一次探访我已过世的父母亲魂牵梦萦、日思夜想的故乡”;另一种,明确表示不愿回去,因为那里相较于台北,不过是“一个大上五十倍的索多玛城”。虽然这可能是基于不同心境与状态下的表述,但仍能看出作家的某些隐秘心曲。
对于实地的原乡的答问,竟有两个截然的说法,那么,我们该相信哪一个呢?或许,作家并未伪饰,这只是他矛盾心态的无意外露而已。我们如果追寻李永平的创作脉络,涵盖《吉陵春秋》、《海东青》、《朱鴒漫游仙境》、《雨雪霏霏》等作品,会看到他对原乡的构建是如此痴迷,也是如此哀伤。他的原乡与其说实有,不如说是文化意义上的,更多具精神层面的内涵。在李永平的内心中,那一片精神之地早已失去,他要在写作中不断地召唤、追逝,乃至救赎,究竟能否魂兮归来,亦只是浪子的绵薄之力了。
因此,我们看到《吉陵春秋》的创作动因,是一个意象在李永平的脑中挥之不去,“婆罗洲大日头下,白灿灿阳光下,一条幽魂般,驮着红包袱来回行走在古晋城里、大巴刹上的客家老婆婆”。这既是《吉陵春秋》中家破人亡的孙老娘的原型,似乎也成为李永平对原乡追索的一种隐喻:文化的母体遭受劫难,原乡的整体已然堕落。吉陵镇是一个罪恶的渊薮,代表善良与无辜的长笙、孙老娘、秋棠、张葆葵等女性角色被欺侮与损害,阴魂游荡在小小的镇上,生前的荏弱与死后的予人惊恐有着心酸的比照。李永平虚构的吉陵镇,与他多年后所说的“大五十倍的索多玛城”,隐然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其在访谈中矛盾的话语大约也可于此中获得一些解释。
有着如此的文化心态,《吉陵春秋》的叙事形式与叙事内容所构成的反差也就不足为奇了。在李永平这里,中国式的书写手法适足以召唤原乡的精魂,他的宿命感虽然悲观,但自成其体系,深情而简约,哀婉有节制,在华语文学的大道上,独辟了另一条蹊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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