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中将韦小宝作为《中俄尼布楚条约》的主要推动者,缘于和俄罗斯女王的老交情,所谓“枕席之盟”也。估计读过这一段的人都会将之归为金庸的小说家言,开个一本正经的玩笑而已,谁也不会当真。然而,据有心兼有学识者剔抉爬梳,在清代史料《檐曝杂记》、《癸巳类稿》中竟真记载了相仿的秘闻,虽然主角另有其人,也够意外之惊了。金庸曾说过,“历史学家当然不喜欢传说,但写小说的人喜欢。”我们不妨揣度,韦小宝的奇幻故事亦是有所本的,小说家所要做的是推衍蔓延的点石成金功课。
这位有心兼有学识者即严晓星,《金庸识小录》是其读书的衍生品。这个读书,既是读金庸的作品,更是读各类杂书,“识小”者,工夫在诗外也。严晓星对金庸小说的“溯源、索隐、发微与指谬”,事涉历史、风俗、政治、文学、宗教、经济等,没有蹑步追踪的心思固然不行,少却广闻博览的见识更无可能。“识小录”,既是一种自谦,亦是一种自况,无野心,无妨以小见小,若能折射出大来,自可见仁见智,引发不同眼光的新启示。
法国大仲马曾宣称,“历史只是一个用来挂我的小说的钉子”。金庸与其相比,对待历史的态度要严肃得多,以至晚年还要去攻读剑桥的历史学学位,不过,在其小说创作中,他对历史的处理方式本质上与大仲马是相通的,不过,这个“钉子”实属特大号,金庸是扎扎实实下了功夫的。为《射雕英雄传》做成吉思汗研究,为《碧血剑》做《袁崇焕评传》,无历史癖怎能如此费心费力?而在小说构造的关节点上,金庸同样也或彰或隐地布下“玄机”,上述韦爵爷与罗刹女王的轶事即为一例,而《倚天屠龙记》中明教与明朝的关系,严晓星推论金庸可能受了吴晗的《明教与大明帝国》之影响,乃至细心地列出小说中有一篇南宋官员王居正的奏章,以及张无忌的话语,与吴晗的原著中相关段落极其相似,难道是巧合吗?如此的侦探手段,恐怕金庸先生见了也要笑而不语的。另有如九阴真经之“九阴”,曾有台湾学者指斥其非,认为属于编造,并无此说法,严晓星遂逐条列出《山海经》、葛玄《道德经序》、柳宗元《天对》、湛若水《交南赋》等古代典籍里相关的段落字句,为金庸的创作与修订态度之认真做了旁证。而金庸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失误,如《书剑恩仇录》中惊鸿一瞥的阿凡提,事实上有历史年代的错讹,他生活在十三世纪,而金庸将之挪后五百年,未免强人所难了。
小说中有一类是享受着百科全书之誉的,《红楼梦》是典型的例子,而金庸的作品在传统文化普及的容量上亦未被人忽视,多所提及。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饮食衣饰等,乃至武功招式也无一无来历,均于中国文化里浸润过,粗心者一跳而过,细心人方可细细咂摸。严晓星拈出若干易为人忽视者,足见读书时的杂学旁收,如《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向胡青牛学医,一日问一人“眼中涂了生漆,疼痛难当,不能视物”,如何治疗?对曰以螃蟹捣汁敷治化解。这个方子够偏门,严晓星后来在《博物志·药术》、李约瑟的中国科技史里找到记载与解释,证明金庸言之有据。另有《鹿鼎记》,韦小宝闯到妓院,大咧咧地道:“谅你们这等小地方,也没苏州姑娘。有没有大同府的?”老鸨面有惭色,对着行家不敢扯谎,老实承认自家号称大同府的姑娘实际上是汾阳的,骗骗冤大头而已。这大同府的姑娘为何如此大名远播?原来自有具体的历史和文化因素,严晓星一一列出《万历野获编》、《五杂组·地部二》、《钏影楼回忆录》等相关记载,为愿闻其详者答疑解惑。
《金庸识小录》里,严晓星的索隐与阐释触角纷呈,纷纷杂杂,而我想他在有一方面是做了自己独特的工作的,即将金庸的个人遭际(生活经历及政治观念)与其作品联系起来看(这也是有缘由与基础的,即严晓星曾做过二三十万言的《金庸年谱》)。在《倚天屠龙记》的后记里,金庸说自己写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都太肤浅了,“因为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兀然收尾,不知其详的读者未免觉得突然,不明白为何如此写。其实在此之前五个月,金庸的长子在美国自杀辞世,他伤心欲绝,以有此语,及后信佛,对其作品的修订影响极大,有心者当看到脉络。而“射雕”中黄药师形象的出现,适逢金庸脱离自己感觉备受压抑的左翼阵营,黄药师的张扬个性、无拘无束恐怕对金庸是一个心理上极佳的舒展。另如萧峰在聚贤庄与昔日兄弟干杯断义、展开厮杀,正是《明报》与左翼报纸论战之时。论其大者,《笑傲江湖》、《鹿鼎记》的创作,与大陆时局脱不开关系,处处有金庸的政治情怀,这亦为世人所熟知。
“金学”者,由来已有经年,篇章及著作不在少数,不过读之大言不惭者有之,冬烘气有之,中肯文字多需寻觅。严晓星做“识小录”,避开大言,多从小处着手,实实在在,不论见小抑或见大,原非刻意为之,反而让读之者多少总有收获,不空手而归。这是“识小”的本意,亦为老实本分的博览见识予人启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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