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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代作家中,若论以个体的生命体验融入自己的写作中,恐无人能出史铁生其右了。转瞬间,斯人已逝去一年多,虽然北京的地坛公园仍未见他的雕像,但我们未必要为此太过遗憾,因为史铁生的精神印迹早已留在无数人的心中。生前的史铁生虽受病体所困,作品的数量不算太多,不过他显然是一位勤奋的写作者,不管如何艰难,总要将自己的所思所虑一字一字地转化为实体,我们从其遗作结集《昼信基督夜信佛》中,看到最后一篇文字的修改时间是2010年12月30日,那正是他离世的前一天。作为写作者的史铁生,是坚持他的工作到最后一刻的。
《昼信基督夜信佛》之为遗作,自形式上而言未必都是完整的,作者猝然离世,有些章节成为未竟之篇,空余遗憾;但从精神内涵论,延续了史铁生长期以来的思考,其纠结、坚忍与最终的超脱在在令人感铭于心。如微型小说《借你一次午睡》,仿若庄周梦蝶与狐鬼志异的混合,两个女孩的换体故事恍兮惚兮,一时不知魏晋。我们细加揣度,何尝不能品味出这一有趣的讲述透露出作者的潜意识隐痛——长期的身体禁锢与渴望挣脱的欲求?
禁锢也罢,挣脱也罢,对于史铁生来说,多半生的思考已倾注了太多。苦难如家常,麻木与达观在一线之间,史铁生选择的是以哲学思辨去穿透之,使其在此岸至彼岸的摆渡中获得光的普照。他以非教徒的身份辨析着基督教与佛教对于生与死的态度,“倘其不错,那么依我看,基督教诲的初衷是如何面对生,而佛家智慧的侧重是怎样看待死”,“前者相信苦难是生命的永恒处境,其应对所以是‘救世’与‘爱愿’;后者则千方百计要远离它,故而祈求着‘往生’或‘脱离六道轮回’”。史铁生探究宗教与生死及苦难的交缠,自然不是纯哲理层面的思辨,自身的切肤之痛与长期熬煎与之融汇一体,难分彼此。因之,他述说着宗教的智慧、隐喻面的白昼与黑夜、求索与“我执”的矛盾,有着特殊的意味,如果说世间有为艺术派和为人生派,那么在他这里,艺术与人生本为空幻,却终竟在绝望中焕发出希望来。
史铁生在与友人的书信中探讨过身魂分离的话题,且引先哲所言:超越生死,惟身魂分离之一径。对照小说《借你一次午睡》,明显是其文学表现的外化,或许也正是他受讨论的启发写作而成的。有限与无限,分离与对立,是史铁生所感兴趣的,“存在既始于分离,就意味着对立,惟对立中才有距离——空间,时间,乃至思维之漫漫——才是存在”,身体的有限与精神的无限暗含于联系及分离之中,想来史铁生在其一生的历程中是苦苦思索的。他的希望,也是他的忧虑,就是“我能不能在临死之时保持住镇静,能不能在脱离史铁生的瞬间免于惊慌,以便今生的某些思绪能够扼要地保存下来,不随那史的灰飞烟灭而灰飞烟灭”。
史铁生曾举过一个关于生死的比喻:一只鸟儿,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飞,冷不丁撞进了一个窗口,里面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三教九流,七情六欲……鸟儿左冲右突,或许还前思后想,或许还上下寻觅,猛然间又莫名其妙地从另一窗口飞出,重入茫茫黑夜。“撞进窗口的就叫做‘生’,重入黑夜的即谓之‘死’”,生与死的偶然性让我们怅然若失,或许还心生恐惧。希望、怅然、愤怒、恐惧,在史铁生这样一个不加讳饰的创作者笔下,都曾经出现过,但最终,他超脱了这些过于外在的情绪,进入了达观的哲学思辨内里。“论死的不可能性”是个难以索解的题目,而史铁生就是这样做出来了:有,是观察的确认,无也一样是观察——准确说是观察之不及——的确认,因而仍不过是“有”的一种形态;推而演之,死也是生的一种形态。论述死之不可能基于不惧死亡,史铁生将之视为一个客体进行审视,表明他已摆脱了一切“心魂”的附着之物,进入了澄明净澈的心境。生与死,既是显在的二元对立,亦为隐然的流程连接,不妨摒弃势不两立的观感与看法。史铁生看重的是“心魂之旅”,肉身的消逝与存在的有限性若合符节,而心魂的“不曾须臾间断”却正相对应无限的另一面。
尼采所言“永恒复返”,是指生命的前赴后继之无穷无尽,而这种复返是有限与无限的交织。对此,史铁生曾反复地思考与探究过,个体存在的意义为何,乃至“群”的集聚效应与传承,及“个”与“群”的契合关系,艰难的求索即使辗转病榻间也未放弃。曾有论者将作家的创作分为几个类型,有社会叙事,有技巧叙事,还有灵魂叙事,那史铁生的写作毋庸置疑当属后者(用他自己的话语,是为“心魂”)。于匮乏的对抗是许多作家的苦恼之处,但这种烦忧在史铁生这里并不存在,因为于有限中提炼出无限是他在身体的拘囿中早已参透的,虽“命若琴弦”,却无法限制他磅礴而元气淋漓的“心魂之旅”。虽然斯人已逝,但他的作品在,他的思考在,那精魂的“永恒复返”自会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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