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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作家黎紫书说《告别的年代》是“我想象中的想象之书,打开它,有时光的声音如一只飞蛾穿古贯今地回荡”,这透露出她对此作品的珍视,以及一种自信。不过,时光声音之回荡意味着对遗忘的拒绝,黎紫书对记忆的打捞以碎片粘贴、拼凑,乃至元叙事的技法,是不是于自信中又不自觉渗出某些不自信?记忆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一切如阁楼、镜子、旅馆、梦境等命题渐次出现,阴郁忧伤的氛围呼之欲出,但作者刻意为之的小说书写“裸露的技法”,却逐层消解与模糊着关于记忆的叙事,使所有的故事都变得暧昧,趋于残缺与断裂。
以元叙事手法对抗遗忘
《告别的年代》以“杜丽安”的故事为核心,分三个层面叙事。第一层为全知视角,讲述一个名叫杜丽安的女子自底层起步的生活史,这其间,作者黎紫书充分展示了自己那只旧藏许久的“箱子”,马来亚华人市镇的风俗人情摇笔即至,浑不费力。第二层是第二人称的限制性视角,“你”住在一个廉价旅馆里,既是前述“杜丽安”故事的读者,同时也展开着自己的故事。第三层出现了另一位杜丽安,身份为小说家,笔名韶子,一位忠实的评论家“第四人”跟踪了其文学创作全过程,大量作品的梗概、注解以及评论充斥着这一层的叙事。
小说叙事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无中生有的技艺,黎紫书显然是此中的高手,而她在《告别的年代》中,不仅无中生着有,还犹犹豫豫地于有中解构着无。她娴熟地讲着溽热潮腻的南洋市镇中人情与市井间的琐屑往事,在自己的想象之书里铺满了实在之物,也就是把自己“箱子”里的“物事全拿出来晾晒在光处”。想来这为她带来了许多快意,因为这里的空间足够大,足以容纳其记忆与想象的孑遗。不过,黎紫书在叙述的过程中,或许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那些昨日的“玩具与物事”是否确定无疑,是否在岁月之河的打捞中未被流沙磨砺得面目全非?她犹疑不定,小心翼翼地引入了后设的元叙事手法,为故事找寻别的出路,另一种或几种可能性。结果,叙事虽在持续,行行复行行,却带来更多的不确定,变得越来越不可靠,如此下去,虽有终结,实质却是非终结的终结。
作为题眼,《告别的年代》里有一部书中书,亦名《告别的年代》,此书没有扉页,“甚至也没有版权页,没有书名页;既没有标明出版者,也找不到作者的姓名。更奇怪的是它的页码居然从513开始,似乎这书的第一页其实是小说的第513页……”如此的设置,自然是一个隐喻,前无起始,后无终结,暧昧与残缺是黎紫书对待记忆与想象的态度。这态度是犹疑的,却又有犹疑中的确定,当她“背负着成长经验中的种种”不能忘却,但也“发现南洋已逐渐沉没在更浩瀚的时代之中”,选定这样的叙事手法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以此对抗遗忘,解决自己的纷扰,是黎紫书意欲达到的。
消解的快意与空无的虚幻
不过,黎紫书是否以元叙事达成了自己的目标,是否一加一加一即超出原有的数值?这是值得认真探究的。评论家黄锦树其实早有疑问,“作为程序裸露的技艺,后设手法本身的变化有限,很容易陷入自身的套套逻辑里。”我想,解构是相对容易的,而建构一个新的世界却需要更多的力量与天赋。黎紫书的叙事层层剥落,步步紧跟,她的“杜丽安的故事”是分裂的,其叙述在模糊中其实意在粘合,但这种粘合却未必成功。元叙事看似繁复,初看让人眼花缭乱,实质上变化的确有限,如程咬金的三板斧,几个一二三之后,招式也就为内行人一眼看穿了,此时始作俑者却已陷身其中,难以自拔,在暧昧与残缺的道路上一路向前了。
元叙事与社会叙事、灵魂叙事虽不必然是矛盾、对立的,但若沉溺度过深,难免不有所龃龉(如中国先锋派文学中著名的“叙事圈套”最终玩不下去、偃旗息鼓就是一例)。黎紫书在《告别的年代》中反思历史与记忆,有着深刻的自省,以及对文学创作与批评的认知,不过可惜的是,她并未起意灵魂的面向,而是转向叙事的技巧与消解的虚无。其题名“告别的年代”,我们或许隐约可感知到她告别的用意,但这种告别未免苍白轻飘了些。
作家董启章曾评论《告别的年代》为一本对抗匮乏的书,从某种意义上讲,的确不假。然而我于这对抗匮乏的过程中,却又悲哀地发现了新的匮乏的产生。有限的经验在繁复的镜像中层层叠加,衍生出数倍于前的数目,固然可视为一种增值,以此填补原有的匮乏。但这种增值是虚幻的生长,其折射、倒影极易消融于暧昧的叙事中,仅遗留模糊不可辨的印痕。不可否认,黎紫书的写作是诚实的,她追忆逝去的岁月,翻检那些尘封的旧物,“小说串联它们,同时也解说它们;岁月留给我的遗物有多少,小说便有多长”。黎紫书有直面自己的勇气,挖掘深潜心底的想象,以成就这一想象之书,但如其坦言自己仍然缺乏一个真正的小说家所该有的忧患与使命感,旧时珍藏的箱子打开后,一应物事尽数摆开,她却无法为它们注入精魂,如为泥塑吹一口气,使其泛活人间。她的阐释与说明是消解及解构,正对应着其头脑中的“茫无头绪”,她试图“把握去直面自身的局限”,不过似乎难以成功,更是于不经意间放大了自己的局限。
不能说黎紫书的创作有着游戏的心态,因为显然其作品显示出作者之焦虑与真诚并存,但她的写作距离灵魂叙事大约还有一些间隔。心灵的坚强与灵魂的拷问并不是容易做到的,但却是一个好作家的心之念之,与外在世界达成真实平衡的途径。不要太轻易去妥协,不管以直接或迂回曲折的方式,消解固然大有快意,但空无之后的虚幻却难以补救。《告别的年代》中,“无论是要告别想告别的与该告别的,毕竟那是一种哀悼的工作”,既然告别已过,那就让卸去沉重包裹的创作者重新上路吧。
《告别的年代》,黎紫书著,新星出版社2012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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