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现校园的铁锤杀手,精神分裂的咖啡馆女招待,被碎尸的家教女生,残酷逼供嫌犯的舍友,狡诈的斜眼少年,位于城郊结合部的工学院……这一切,环绕着波希米亚气质的男主角,分明是有关青春时期的残酷诉说与追索。路内在新作《云中人》里试图借助悬疑惊悚的外壳,做一次青春蹉跎与救赎的巡礼,可惜的是,他拿捏得未必准确,情节如流水般游走,不乏吸引与魅惑,却多处于炫奇与游离中,无法达至更深一层的现实底里。残酷固然残酷矣,只是非针刺入骨的彻冷,多如浮游的水藻漂来荡去而已。
《云中人》的“Where”和“Who”定位于二流或三流大学里的闲散学生,主角名夏小凡,初入大学就接受了长发学姐的情爱洗礼,自此奠定了他四年生活的村上春树叙述调子。摇滚乐,咖啡馆,与异性的邂逅,懒散的交谈,隐隐的自恋,莫不显出路内无意中的刻意。连环凶杀,若干悬疑、惊悚,类型小说元素的有意介入,或许可以调剂作品的口味,但未必为小说的质地增色多少。
应该说,路内是想写出独属于自己的意味与风格的,他也的确部分地做到了这一点。有论者说,新一茬作家的作品区分度不大,不太容易分出谁是谁来。路内算是做得比较好的,他的那种幽默感与伤感杂糅的风格使其脱离湮没之途,未泯然众人矣,前作《少年巴比伦》和《追随她的旅程》是两份不错的答卷,“叙事速度像青春一样富有生命的节律,同时还有一种青春般的透彻——忧伤,但不残酷,更不绝望。”而我们对于路内,是有更多的期待的,希望看到进一步的东西,不过,《云中人》似乎并未提供给我们。路内在这里讲述了一环又一环的故事,推进中不乏平面的精彩,却没有形成叠加的张力,深入生活的极致;他放大了青春躁动中某些负面的因素,直至骇人的地步,似乎增加了表皮的鲜活,但离对现实的刻骨解剖,尚有遥远的距离。
《云中人》的叙述表面挺随意,其实细看,却是经过巧妙结构的。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标志着架构松散是其特征,阅读《云中人》也的确有这个印象,但作者对自叙传与悬疑环中环的穿插构筑,使散射状结构产生内聚力,而非松垮欲倒。这是《云中人》的好处,可惜作者止步于此,没有使好的结构配合故事的立体化,以至从起始的平面到结束的平面,于内蕴的递增做了无用之功。作者善于讲故事是好事,但不能陷入一个又一个故事里,仅仅沉醉于莫名的感伤中,忘却了更深一层次的东西。这使得阅读的过程成为从期待到失落的流变,轻俏的文字在此处看来并不能产生有分量的定心石。
虽然小说的自叙式、主观视角难免使故事的人物有些碎片化,但这并不是人物形象苍白乏力的托辞。在这一方面,《云中人》比《少年巴比伦》退步不少,夏小凡不及路小路(《少年巴比伦》主人公)有个性的魅力,缘由可以推测一下:路小路的故事有更多作者自己的影子,因此拿捏起来比较自如;而夏小凡的故事,大约臆想居多,脱离开生活的根基就不免飘浮无着了。其实这也关涉到新一代作家的一个通病:不惧叙事,拙于造人。我们很难遇到如《活着》的福贵、《长恨歌》的王琦瑶、《白鹿原》的白嘉轩、《尘埃落定》的白痴土司儿子这般活生生的人物了,而丢失了人物,故事即缺少了重心的支撑,很容易迷失于文字的咖啡馆里。
至于类型文学元素的介入,难解况味。凶杀、悬疑、惊悚等与纯文学文本的搭配,也不是没有成功的例子,如《我的名字叫红》。但于《云中人》中,似乎并未收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故事好看是好看了,但除去好看还剩下什么,却不甚了了。读者跟着这些情节走下去,大约还是想收获惊奇加一些言外之意蕴的,可行至末端,却似乎是一片虚空,环状的结构固然漂亮矣,于内涵的深化却并无补益。《云中人》对类型文学元素的运用,更像是在一款织锦上绣了对角的一串花边,十分有装饰效果,却无涉织锦的质地。我们可以看看美国作家厄普代克对《我的名字叫红》的评论,“而将读者带回十六世纪伊斯坦布尔细密画家的谋杀事件,也像托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般具有音乐性。帕慕克探索民族的灵魂。”帕慕克对类型元素的运用,是化入作品的肌理,使其成为一个引子,进入更深的层面。我们虽然不好用帕慕克的标准去要求《云中人》,但方向性的导引总是没有坏处的。
《云中人》有如许不足,也有若干好处,对于一个有潜力的小说家,我们希望他做得更好,于是批评多于赞扬。小说是一种艺术,也是一门技艺,它需要禀赋的天成与手艺的磨练,更需要阅历沉淀所带来的所思之升华,诸多因素的结合,才有作品润泽的表面和深入的肌理。而于青春物语,既有斗巧伤怀,亦有沉思超脱,才不背离个体与时代的交融。《云中人》的残缺,大约更多的是在“云中”了,少了一些地气的补充。于此,作者所须做的是,抛却讲述故事的炫奇冲动,莫使那一股青春的感伤情绪游离于作品内蕴的底里,方能叠加起文本的张力,达至一个更佳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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