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皇后】既然缘浅,何必情深(番外)(四)
(2013-05-05 10:4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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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扶摇皇后天下归元宗越 |
分类: 原创·读书 |
第三卷
大成三十七年,莫府。
眉目稳重而不改温润的男子缓步踏进内寝,手势轻柔扶起榻上病弱的妻。
心里却念着太医方才告诉他的她的病情——油尽灯枯。
“霏儿……”
“嗯?”怀里原本假寐的女子微抬了睫,眸底徜徉出慧黠笑意,他被那笑颜击得一怔,原本微抿的唇角亦晕了浅浅柔笑:“没事,来看看你身子好些了吗?”
她垂了眼,再抬眸时面上已是凝重,“阿暄……我时日不多……”
“别乱说话!”
她笑得无力:“我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嗯?”
“阿暄……当年,季潭清身死……当真是……轩辕叙手笔么?”
他身子一颤,眼风凌厉对上她坚定的眸,“阿暄,是他吗?”
他柔和笑意又勾起,抚顺她乱了的鬓发:“霏儿,当年的事……除了他还能有谁?”
“哦……也是……”
她声音低下,似是又渐渐睡去。
转身行至屏风边,却忽听得她呓语似的声:“我总不信他会欺瞒了我……”
一瞬僵住。
……
大成三十七年腊月初八。
宁熙长公主已是弥留之际。
内室里只她和他两人。
“霏儿……”
她回应的气息已极是微弱,“嗯……”
他闭闭眼,终于下定决心:“有件事我不能再瞒你。”
“霏儿……轩辕叙从不会欺瞒你。”
她已无力仰首,却蓦地睁大了眼。
他语气萧条苦涩:“十一年的时候,你的二哥托我到昆京去暗地里照拂那个季潭清……我们心下也知道些轩辕叙的筹谋,也不过是想着,一旦他真的下手便由我来保下季潭清一命,不想……那天昆京城外,我误以为轩辕叙派回的密卫是要取季潭清性命……我截杀了他们。”
“霏儿,他是派人回去救她的。”
“霏儿,他不曾欺瞒你。”
“霏儿,我没有撒谎过……可我也没有说出全部的真话。”
“霏儿!”
声声愈来愈沉凝的语言里忽迸出一声惊呼。
长孙霏身子一歪倒在软枕上,前襟枕席上星星点点的血色,娆艳的红正衬得她雪一样的面色。
呓语似的低吟:“我就知道……”
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悔。”
……
莫子暄转过身去,步步沉重行至门边廊下。
天际飘下鹅毛似的雪花,长风裹挟了腊月里的寒意扑来,生生穿过胸口处空洞洞的森凉。
恍惚间二十六年前的今日,也是这样一个雪天,她披了如火的嫁衣行来,于正堂廊前,北风掀起的霞帔角下,绽出个浅绯色的笑意——浸润他一生所有的幻想与美好。
从此他沉迷于那一弯潋滟的幸福里,一生未能解脱。
而今儿女长成,而今她与轩辕叙早成陌路,而今他以为他们可以抽身弃了尘俗羁绊效仿她的父皇母后一般远走天涯,而今——她离他而去,留下他欲要解释的当年种种,留下他一生里最为浓重的悔意。
他忽然坐下,坐在已落了薄雪的阶上,取了箫来缓缓吹一曲《但愿人长久》。
大婚之夜他为她吹的一曲,一生只吹过那么一次。
箫音里绯红衣衫的小小女孩向他跑来,绽出记忆里最为明丽纯真的笑靥。
箫音里纤纤少女初长成,在他习惯性为她理顺散乱鬓发时酡了脸颊。
箫音里张扬灵动女子昂然抬首,单骑出宫,风声里留下明锐的宣言——我的路,我自己闯!
箫音里高墙宫柳琉璃瓦下,金尊玉贵的宁熙公主眉目间染了淡淡萧瑟,却浅笑着颔首:“谢父皇赐婚。”
箫音里一地碎琼乱玉里鲜红嫁衣迤逦过门前青砖地,繁复密绣的金红宫履踏入莫府正堂,她终是他的妻。
箫音里她气息微弱,呓语般道一声:“我总不信他会欺瞒了我。”
曲调蓦地一乱。
但愿人长久,一曲难圆,人终不长久。
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同床共枕携手同行的夫妻,二十六年心里装着对另一人的执念却又执拗咽下心血为予他一世心安的……他的霏儿。
永远忘不掉的,是那天太医在他耳畔轻声道出的,她四十余岁便病重至此的根源——长年,抑郁。
这一瞬心底滔滔血泪奔涌而过,几将他击倒,那年自以为是的瞒了她,那年自以为是的求娶她为妻,那年得知她允嫁时铺天盖地的狂喜,那年她初入府门时他于马上回首,对墙外青树梢头似是慨叹似是欣喜似是庆幸的浅浅一笑。
再回首,讽刺至斯。
一生里只自私过这么一次,一生里只错过这么一次。
却于心上刻下累累的伤痕——伤了最珍重的人的伤痕。
天意……而,此情何堪?
……
大成三十七年腊月初八,宁熙长公主,薨。
……
大成三十八年,孟春,绿珠山。
桐花林里,不知何时多了座孤坟。
那坟茔不大不小,谈不上寒酸却也决计不是什么贵族陵墓。
一切看起来都极是平常,只是那墓碑上的名字,绿珠山附近的居民从未听闻过——宁霏。
这日墓茔前,来了个并不算年轻,却温润雍和的中年男子。
默默立了半晌,他道:“既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那边行来素衣的男子,显见得轻弱许多,已是初春天气,尚笼着雪色轻裘。
他径自行至墓碑前,细细拂去碑上细微浮尘,指尖触及“宁霏”二字,终于一顿。
“谢过先生。”
温润的男子抬眸瞥他一眼,“她没说过,却一定有这愿望。”
轩辕叙似是忽然窒住,良久才淡淡道:“生不能得偿所愿,惟她死了我才敢来看一眼,无论如何……总谢过先生,让她留在这里。”
“不……”他低低声线里染上痛苦,“是我……是我对她不住。”
“二十七年前的昆京,是我出于误会截杀了你派回去传令救季家小姐的人,是我将这一件事,瞒了她二十余年,轩辕叙……她本该……”
“不,”他霍然回首将他打断,“这样的选择,她必不悔。”
他负手望天,语气平静而淡淡苍凉淡淡萧瑟。
“她想要的是此心落定一世长安,而我却只能带给她朝堂后宫无休无止的勾心斗角,这二十余年……她纵是有再多的心结,也总胜过选择了我。”
“世间无奈,而今大梦终醒,总算此身非客。”
莫子暄闭了眼,神色里难言的疼痛与破碎。
“当真都是命。”
……
桐花林里终于只有他一人。
只有他和她。
他缓缓坐下,动作里显见得不比当年的迅捷隼利。
“体质到底不好……我这就老了……”
“他把你葬在这了,倒也是遂了你的心愿,不枉你这二十余年倾力倾心待他一场。”
“别怪他,我不怪他……罢了,你心里必是比我更明白的,他总是为了你……而今的深重悔意,对他也是太重的罚。”
“也怨不得……谁叫我的霏儿如此光华璀璨,谁能抵了这般无双的人去……”
“那年初见我还说你胖的没人形……我是嫉妒你身姿如燕……”
“你可是榨光了我御窖里珍藏的好酒……”
额际早添了细纹的中年男子,静静坐在坟茔前,语气里竟是如此深重的宠溺娇纵。
忽而就窒了呼吸。
句句埋藏在心底二十七年的真言,一点点勾连起人生里最是独一无二的回忆。
幼年登基,历遍了巍巍皇城宫城翠柳下的血色残忍,尝尽了独居高位清寒难耐里的深重孤凉。他以为他此生注定如此——在高高在上的金銮御座上,孑然孤影行去,于身周凝一方薄脆的冰凌罩,纵是寒冷如斯,却总算是助他御得尊荣之巅上如刀的冰风。
却不想遇到了她。
也曾怦然心动,也曾惊喜至斯,却终于将这一生最为绮丽美好的幻想归结于个苍凉的认知——
这一生,她是他的缘起,她是他的情尽。
缘起于他不知花费了几世的辗转苦修才换来的相遇。
情尽于他不知多少次默默祈祷却终暖不得命运森凉的转身。
不是没有过不甘,不是没有过失落,不是没有过自嘲,然,那又能怎样?难道真的弃了轩辕国万里江山,难道真不顾一切带走了大成皇朝开国帝后的掌上明珠?
她化去了他身周的冰凌罩,却又决然不顾而去,留他在那高位之上受尽峰巅冰风如割,看尽人生凄苦孤凉,从此永堕暗夜,辗转挣扎而永不得解脱。
渐渐却也就明白了,明白了这样苍凉的结局,明白了这样无奈的结局,明白了这样——于他与她都是最好的结局。
是最好的结局……那是他们的命——纵是最好的结局,也不过如此。
自嘲似的浅浅一笑:“我又多愁善感了不是?来给你看看……这几个月我为你备的东西。”
自那边马上取了箱笼,他几近于虔诚的打开——
第一层,一壶美酒。
那年桐花树上,满满天地的暗香里少女慧黠的眸纤洁的腕,晶莹的骨瓷酒壶折射了璀璨的日光,竟不比那人眼底独秀的春光。
第二层,俏生生的尖尖小荷。
那年客栈桥上,月色倾下银光明灭的色晕,正衬得一人眸中漫天的星光。“看着我的眼睛”,她如此说,他如此做,于是将一生看尽,从此永无纾解。
第三层,闪烁暗金的花瓣。
那年北境雪山,他携她行去,幽蓝水心,步步生莲,无言的雪山见过他们携手并肩相依而去,无波的镜湖映过他们眼底潋滟温存山河万里。算而今——重到须惊。
第四层,冷硬的铁黑飞箭。
那年帝侣洞中,他见得她父母鹣鲽情深琴瑟和鸣,亦终于懂得她心底对那般悠悠幸福的深深渴慕。然而却给不了她。情,何以堪?
终于到了最下一层。
他纤长手指轻抚过精致木盒的边角,便豁然启了盒盖掀了素色的绒布,一瞬间最为华贵明艳的红如旭日初升般于天地间喷薄,漫山的春色都黯淡。
嫁衣。
一件嫁衣。
一件惊艳至此的嫁衣。
一件永远等不到它的主人的嫁衣。
霏儿,有一个誓言——你不知道,而他记得。
“情之一字,有人以簪花小楷书就,有人以放浪狂草挥洒,而我——愿为你铁画银钩写下此生最为惊喜的相逢相知,以不谢的深情铭刻——于你心上。
且等吧,我在做着我要做的事,便以此为契,待我以这万里江山舆图为底,为你织就了最华美明朗的嫁衣,护持你安然走过这人世凉薄一生风景。”
她终于走过这人世凉薄一生风景。
却再不在他身侧。
二十七年的永夜,他以为自己已尝过世间最是黑暗最是孤凉的滋味,而那日密卫匆匆报上消息来——宁熙长公主薨。
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一生不是夜。原来在极远极远的地方,还有那么一毫的光芒,照亮他人生暗沉;原来在极高极高的地方,还有那么一微的星火,温暖他人生清寒。原来直至今日,才是人生永夜。
唇角忽然有笑意泛起,一点点绽放,一点点绚烂,一点点——写尽一生薄脆孤凉。
轻轻将那一件嫁衣展开在碑前,指尖流转过如水光滑的丝缎,一如无数次在梦中,抚过那人颊侧唇角温柔轻软的笑意。他说——
“霏儿,你可喜欢?”
全文完